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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小姐人生的第一件奢侈品是一只劳力士女表,30岁时在巴黎买的,一块很朴素的女款。她本也中意一只表盘更小但更璀璨的镶钻女表,犹豫中朋友建议,朴素的这款日常戴着不突兀,她就做了决定。

她向来认为自己品位不俗,不算富,但也是摆脱了消费主义的浅薄。比如,她对名牌包包或时装或汽车虚张声势的摆谱并不感兴趣,这些外在的Logo在她看来充满了侮辱贫穷的小暴发户气息。但机械腕表不一样,它藏在袖口里,有别人看不见的压在手腕上的质感,带来隐秘的满足。对于她这样一个仍然乘坐地铁进城上班的人来说,这块劳力士让她觉得虽然肉体已淹没在泱泱人群中,灵魂却是与众不同的。

她慢慢养成了遛表的习惯。自动机械表需要行走带来动力,如果静止时间过长,指针就会停止走动。这秉性颇像宠物狗,不每天早晚拉出去遛两趟它们就没法情绪正常,有时还会患上抑郁症。她发现自己开始与一只具有中年气质和审慎魅力的腕上宠物一起,每天强身健体,以保持发条活力。

在习惯了像遛一只狗一样遛自动机械表后,她又添了一只手动上弦的积家翻转。她心想好在自己现在才有积蓄买表,与十多年前相比,欧元汇率已经低了不少,相当于打了一个七点几折,也算时运给她的一点优惠。于是她在刷卡的时候,内心不是被掏空的虚无,而是洋溢着小确幸的沾沾自喜。

她逐渐适应了像每天给猫铲屎一样伺候这只手动上弦表。每次上弦能够维持的动力时间并不长,24小时不到。再次佩戴时,她都必须重新校对时间,然后听着那充满古意的上弦声拧动旋钮。她倒是很喜欢这低沉悠然的机械声,仿佛从很远的过去传来,她小时候也听到妈妈这样校她的上海牌手表。这只表的这些小习性和小负担,确给她的生活带来了甜蜜的仪式感。不仅是审慎,那些不得不处理的繁复,还为她的日常增添了某种返古的光泽,就像老式的道德标准把人造就成古典的斯巴达人一样。她想到那些购买冒牌古奇或路易威登乘坐经济舱的水准堕落的现代锡里巴斯人,升腾起一种优越的自我意识,全然忘记了跻身地铁时,斯巴达的高贵也就仅仅覆盖住了整个身体的左手腕部而已。

到了夏天,她的小烦恼来了。失去了衣袖的庇护,她发现自己的手表并没有多少私密空间可以藏匿,又总在挑逗着既存的秩序,有一种惹来混乱的潜质。她生活方式的系统化错位就这样在夏天引爆,她于是很少戴表。

只有一次,她特想制造一种夏天戴表的冲击力效果。那是初冬,她从美国出差回国,旁边坐了一位上海老太太。老太太主动透露自己拿了绿卡,又探究她的经济状况,关切地询问她为什幺不移民美国。她说自己没这个计划,老太太却漫不经心地说她不是不想,而是没钱。她有点愤怒,想证明点什幺,于是想到了手腕上的劳力士。但她终究没有找个理由挽起袖子来。她觉得,既然大家是经济舱的邻座,也就没有必要再制造更多的尴尬了。可惜,谁也听不见机械发条的轻微声音。

(黄易安荐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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