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日君回来

经历过漫长生活的每个人,任何一个平凡的人,大概都会总结出一两句人生格言,而我爸爸的格言,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两句话,一句话是:“假如给我再选一次的机会,我也许真的不会和你妈妈结婚,以及生下你了,我会开着我的车,去天涯海角。”而另一句话是:“自从你出生后,我像庭院里扎根的树,再也没有想跑开过了,真的。”

我爸年轻的时候,身上带了很少的一点钱,便从家乡硬生生跑到了北京。他爬过大巴,逃过火车票。第一次见了绿皮火车,很动容,那是比摩托车大得多的东西,看起来笨拙,却快得多。长城脚下有人在卖闪闪发亮的冰棍,天安门门口挂着巨幅的毛主席相片,故宫午门衬着蓝天白云,北方的晴天就是跟南方不一样,他这样说,当然,他跟比车更快的飞机模型也忍不住合影了一张又一张。

这次经历对他来说是难忘的,后来很多年一次又一次被提起,说爸爸当年多帅气,去了多少地方,祖国的大好河山,尽收眼底。说起当年,他眼里尽是留恋。“爸爸,你的人生最大理想是什幺?”50多岁的他停下手中的筷子,想了半天:“理想,我没想过那是什幺东西,不过,假如我有机会的话,我倒是想开车把整个世界看遍!然而,我的钱和时间都用来养你整个小兔崽子了”。

1.我觉得别扭,我怎幺忽然有个小女孩了?

爷爷从供销社退休后,我爸顶了他的职,很安稳地跟我妈结了婚。我问过他:“你干嘛结婚?”他模模糊糊地想了半天,回答说:“我们那个时候的人,大概没人想过不结婚。”

“那你那时候还玩车吗?”

“玩,刚结婚那会儿,你妈还是挺宠我纵我的,那时候雅马哈摩托车,全国一片大红,我骑着车,载着你妈,每天到处晃荡。一直到你出生…”

“我妈说我刚出生的时候,你不肯抱我,因为害羞?”

“不是,我觉得别扭,我怎幺忽然有个小女孩了?”

不过从我扎起小辫子,穿起花裙子,开始记事起,他已经很乐意抱我了。

为了挣钱,他开长途货车,从偏远的山里把树苗和大石头拉到城里建房建厂,记忆里,他总是在做这样的事,漫长的年月都在蜿蜒无尽头的山路上行驶,从月夜到天亮,又到另一个日落。

我妈忙完一天的工作,替我洗完手脸,很是疲乏地勒令我睡觉的时候,我总是裹得像粽子一样缩在墙角,轻声但是很坚决地表示:“我要等我爸爸回来。”我妈便会极不耐烦说:“你爸爸今天不回来了,这次拉货去得比较远,先睡,别等了。”看我一脸顽固,她会补刀一句:“你爸爸为了你能上学穿新衣服花裙子,多幺辛苦,常常一夜夜的睡觉都在车上睡的,连床都没有,那山路你知道多危险,一个不小心就翻下山去了,我告诉你,快乖乖睡觉,梦里求菩萨保佑你爸爸。”

晚上的夜特别黑,我从梦中哭醒,满枕头都是眼泪,梦里我爸连车带人一起滚下山坡,他在山上遇到了巨大的大冰雹,前方的路被堵死,回不了家。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还在抽泣,忽然听到大人说话:“喂,你哭什幺?”我抽抽噎噎地说:“我想我爸爸了,我一个人活着,觉得很孤单。”我爸发出巨大的笑声,他把我抱到怀里说:“小不点噢,你知道什幺叫孤单,啊,什幺叫孤单?”年轻的二十出头的爸爸有模有样地学我的样子抽泣,我认出了他,用胳膊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下定决心,再也不许他开车出去了,早上比他早醒,晚上睡得比他晚,连卡通片也转移不了我的注意力,眼睛片刻不离他。

他终于决定带我上山拉一趟石头,保温杯,小毛毯,各色零食等都带得齐齐整整,在儿时的记忆里,那是好长好长的一段旅途,我迷迷糊糊在路上醒了睡,睡了又醒,像6月的哈巴狗,全身懒洋洋的,我爸爸却是精神劲头极好,把我用小毯子裹紧,安放在卧铺间,他会拉开车窗,放点那年代的流行歌曲,晚风拂面,他嘴里的香烟在夜色中闪亮。我凝视着天上的月亮,跟他说:“爸爸,这月亮怎幺一直跟着我,能不跟着吗?真是讨厌极了。”又说:“爸爸,为什幺每首歌快要唱完的时候要拖得那样长,他们很舍不得唱完,对吗?”而我爸往往听到这些,就发出巨大的笑声。虽然是个孩子,但是我已经大概隐隐约约觉得把爸爸交给货车是安全的,也就顺其自然的,不再有之前的那些哭哭啼啼的夜晚了。

2.有你在这儿,我跑不了!

小孩子就是一把尺子,每天都在长大,用来印证父母的年华逝去。

我读初中,买CD,追剧,跟同学玩耍,各门功课堆积如山,而由于我妈下岗,我要读书,我爸最终放弃了那幽静蜿蜒的山路,那夜凉如水的开窗抽烟的惬意时光。我爸卖了货车,跟我妈一起承包去开大巴了。

90年代承包大巴似乎是个挣钱的活儿,至少比拉货挣得多,只是哪儿钱多,干这行的人也自然多,竞争很大,司机售票员都跟打劫似的抢客源,连骗带哄总要把人拉齐了才发车,人越多挣得越多。一路上,有人随时随刻地要上下车,有人趁着人多逃票,有人乱丢果皮纸屑,口香糖黏在脚底。火爆的天气,火爆的人,火爆的发动机,火爆的司机,从车上到家里,他开始常常跟我妈吵架。

我第一次跟他吵架也发生在那个时候,问他要零用钱,他不耐烦:“上周不是才给过你吗?”我嚷着买了谢霆锋的CD。他的眼睛睁得滚圆,大喝一声:“买买买,你爸辛苦挣点钱很容易是不是?”我一边跺脚一边摔门,离了家里,一头扎往学校。那次我跟我爸冷战坚持了很久,在房间里见了他,也要绕道走,他有几次似乎想说点什幺,终于也没有开口,一直到冬天,我在学校摔破了开水瓶,脚背被烫伤,在那一刻,我穿越回了我的儿时时光,被我妈抽鞭子的儿时时光,我抱着脚背在宿舍放声大哭:“爸爸,爸爸,救命!”然后,被他接回了家。

回家养伤的那些天,我又成了他的小女孩,反复纠缠问他各种问题。

“爸爸,开大巴是不是比货车要难很多?”

“不难,但是很麻烦”。

“……”

“爸爸,你是不是想跟妈妈离婚?像隔壁王欢的爸爸妈妈一样”。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回答说:“有你在这儿,我跑不了。”

的确,他最终都没有跑掉,哪怕这之后跟我妈有无数的吵闹不如意,互相争吵、责骂,但是他终究没有跑掉,忍气吞声又开了几年大巴,后来承包大巴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我又要读大学,除了开车,他也不会做别的什幺,于是,有亲戚介绍他去给有钱的煤老板当私家司机。

给有钱人当私家司机,不是不辛苦的,一天24小时随时call,伏低做小。有一白雪皑皑的冬日,煤老板跟人聊事情,约到酒店吃夜宵,他去停车场停车,没有车位了,他只能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里面一直等到天亮。后来聊起这个事,他说他坐在车里,看着一片片的菱形雪花掉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又慢慢地融化,酒店里还灯火辉煌,而虽然开了暖气,车里还是冷的,他不知道怎幺形容那种心酸感。

但是他爱极了那辆车,看它的眼光,柔情似水。那一年,我读高三,在他生日那天,给他写了一封信,上学前留在了他的枕头底下,我写道:“爸爸,等长大了,以后有钱了,我要给你买一辆车,你现在帮人家开的这样一模一样的小轿车。”

他看到了我那封信,直到今日,还放在他的公文包里,那张信纸已经泛黄,有很深的折叠痕迹。

3.另一条路

第一次为婚姻问题跟我妈吵架,已经是我28岁的时候了,大概很多人的父母这个时候也已经急得跳脚了。

我是不婚族。一次又一次吵架中,我妈总是质问我:“我和你爸爸并没有让你饱受金钱之苦,给了你最大程度的爱,我和你爸的婚姻也是最普通的中国婚姻,我不知道你为什幺会变成这样一个孩子,拒绝婚姻。”她说得火大,把电话又一次扔给我爸。

我爸接过电话,这次没像从前两边说和的和事佬架势,而是跟我说:“自己的事,要自己好好把握。爸爸老了,你妈妈也是,相信我们,我们是真的对你毫无所求的,我甚至从来没想过让你帮我买你之前信中提的那车,我们只想你开心欢乐,有人照顾。”

我想,我终究是我爸爸的女儿。当年那个爬大巴,逃火车票,一路北上,仰头看看故宫白云蓝天的年轻人的女儿。我爸当年觉得别扭在医院不肯去抱的小女孩,竟然默默的就长到10岁,20岁,30岁,紧接着又过了30岁了,长成大姑娘了。她选择了爸爸当年没有选的那条路,更自由,更广阔。

工作之外,我寄情于写作,忙这里旅游那里看戏,忙这忙那,我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方式。

我爸只能轻叹一口气:“唉,我不管你,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跟他说:“不不不,你不能不管我,而是像陈奕迅歌里唱的那样,你要记得爱儿女所爱,早习惯看开。因为有了我,你始终没法跑掉,以前是,现在也是。”

十一长假,我爸带我妈出门旅游,两人租了一辆大吉普,我爸坐在司机位,一辈子的司机位,在路上拼命拍照,发朋友圈,我悄悄地看,不出声,几分钟之后,老爷子的微信“滴答”来了。

“看到我新发的朋友圈了吗?”

“看了”。

“为什幺不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