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 墉

晚餐时,不知什幺东西塞进大牙,突然痛起来,吃了两次止痛药都不管用。幸亏牙医是我每周一起打球的老朋友,第二天特别为我安排时间。

“怎幺蛀了这幺一个大洞都不知道?”他才看一眼就叫起来:“看样子得抽神经,你多久没来了?”“很久!”我说。

“为什幺不来?每个礼拜我们都打球,你却不来看牙。”“都是你害的!”我笑笑:“因为我每次看牙,你都不收钱,害我不好意思去了,一拖再拖,出了问题。”

人情,有时候很麻烦。

三十年前就有体验,那时越洋电话费很贵,每次出国住朋友家,我都要求主人月底收到账单之后,把我打的电话勾出来交给我,由我付费。如果主人是洋朋友或已很西化的中国人,会照做。否则就麻烦了,即使主人的经济情况很差,也死活不愿收钱。这幺一来,我反而不敢打电话了。非但不敢往隔海的台湾打,连当地的长途电话也不好意思拨。

其实我自己不久之前也犯了这毛病——

一位多年不见的洋学生突然打电话来,说需要两枝新毛笔。我说“你来啊!我剩很多。”

她跟着到了,挑了两枝,问多少钱。我说那是十几年前进货的,早忘了价钱,更不知道现在的行情,就算我送的小礼物好了。没想到隔一阵子,听一个中国学生说,那找我买毛笔的洋学生又跑去托她买。“她为什幺不直接找我呢?”我不解地问。“她说了,因为您不收她的钱。”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借他一笔钱,先说很快会还,甚至在拜年时说过两天就拿支票给我。接着,非但没接到支票,而且从此失去了音讯。

有一回到他妈妈那儿,看见他一家出国旅游的照片,知道他事业顺心、家庭美满。

好几次拿起电话,想拨给他,又放下了。不是怕他不还钱,而是怕他接到我的电话,认为我向他讨债。

我早已经不想钱,想的是“情”。但为了钱,伤了情。最近终于想出个办法,要另一半写信给他,说那笔钱不用还了,算我给他两个孩子的结婚礼物吧!没想到太太反对:“说不定他认为你早已经忘了,你这一写信,不是反而让他发现你还念着吗?”

跟这亲戚比起来,我的一个朋友做得更绝。

自从他在美国研究所念一半,被退学,自己出来闯天下,就不曾回国看他的父母,据说连一封信也没写过,只从其他兄弟那边打听些老家的消息。

“因为你父母对你不好吗?你记恨?”我问他。

“不!是因为他们对我太好。我是全家最会读书的,他们为我付出最多、对我的期盼最高,还借我一大笔钱,而我……”他突然不说了,沉吟了一下,笑笑:“你以为项羽不想回老家吗?他真想死吗?但是他有什幺颜面见江东父老?所以我早告诉自己,没有了不得的成就,绝不回去!”

据说去年他父母先后过世了,他知道,但没回去。而今连跟几个兄弟都不再联络。怪不得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常说“疥比癞更痒痒”。意思是“借”钱的人比“赖”帐的人还不舒服。

借是一门大学问,“借”得不妙,只怕会把那欠的人推得更远,远得即使最亲的人,都难再见面。即使借的人不怨一辈子,受的人也可能亏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