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金波

2018年3月19日,“苏丹”被实施了“安乐死”。作为“70后”同龄者,我的遗憾不言而喻。

“苏丹”生于1973年,属牛,事实上它就是一头犀牛。确切地说,是人类所知的最后一头生于野生环境的雄性北方白犀牛。

选择“安乐死”纯属无奈。过去一年,“苏丹”饱受病痛折磨,人类提供的各种治疗均无法缓解它的痛苦。

犀牛作为最古老的物种之一,已经在地球上生存了超过5000万年,现代犀牛在地球上生存了1500万年。然而,过去四十年,世界失去了90%的犀牛,目前仅有的5种野生犀牛都面临生存困境。

“苏丹”不是最后一头北方白犀牛。两头雌性北方白犀牛,Najin和Fatu,现今成为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头北方白犀牛。过去若干年里,人类尝试了各种技术,让这对犀牛母女受孕。一头又一头雄性北方白犀牛相继离世,北方白犀牛产下新幼体的概率越来越渺茫,直到“苏丹”被安乐死。

从北方白犀牛这个亚种的存续角度,最后两头雌性北方白犀牛的存在几乎没有意义,无异“行尸走肉”。对于Najin和Fatu这两头雌性北方白犀牛来说,这个春天比以往更加寂静,同类的声音将仅来自彼此,且终将堕入无边的孤独与喑哑。

一个种群若没有了雄性的因子,便虽生犹死,即便是如犀牛这般壮硕的族类。

犀牛曾经是非洲和亚洲大陆最为繁盛的大型动物之一。但面对不可抗的人类偷猎者暴力,面对人类活动的挤迫,总数曾达数十万只的白犀牛,终不免齐齐解甲,彻底雌伏。最后一头雄性北方白犀牛,不是死于“安乐”,而是死于“恐惧”。

这一切额外的抒发,不过依旧是人类的感触。然而说到底,包括犀牛在内,一切自然之物的生存或死亡,它们的爆发或是湮灭,如果没有人类的眼睛与心灵映射,又何谈美好快乐,丑恶悲伤?自有人类以来,一切与动物相关的杀戮或保护,又有哪一样不与人类本身内部的崩塌重建息息相关?

现代人类社会对于野生生物的保护意识,是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产物,某种程度上,是这些社会“人”的权利的扩张外延。它不仅仅是“保护动物就是保护人类自己”的逻辑推演。必须要有更加形而上的伦理格局,才能支撑住对大多数野生物种的保护,特别是在付出相当大保护成本的情况下。

对野生生物的保护,不仅需要自觉的意愿,也需要能力。北方白犀牛曾经广泛分布于非洲中部的乍得、苏丹、南苏丹和刚果民主共和国等地。盗猎和栖息地丧失被认为是导致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之间大量北方白犀消失的原因,但不能不承认,这些国家的政府治理能力,相对效率更低。社会治理失效,既会造成保护管理的松弛致使偷猎猖獗,也会使保护成本变得更难以接受。

理论上,北方白犀牛作为一个物种,仍然存在一线生机。最容易想到的是把之前储存起来的北方白犀牛精子,与Najin和Fatu的卵子结合,再植入另一个白犀牛亚种——南方白犀牛的子宫。然而,这项代孕技术从未被运用在犀牛身上,失败风险很大,而且“费用预计高达900万美元”。这对大部分非洲国家,都是一个沉重负担。

号称2018年度最美科幻恐怖电影《湮灭》(将于4月在中国上映)里,在令人恐怖的强力操控下,生物圈中所有的基因都互相折射、影响,每一种美丽和进步都在全息地笼罩一切,每一种丑恶和倒退也都全息地浸润一切。参与其中的每个物种每个基因,都无法洗脱原罪。

人类强力笼罩下的北方白犀牛,正是在《湮灭》的背景下迎来“湮灭”。如果说在古代社会,一些野生动物的灭绝还不能完全归咎于人类,那幺,在现代,在相关保护观念已经随着全球化愈发普世的前提下,任何一个物种的溃败,很可能就说明了一个国家的失败。甚至可以说,某种意义上,对任何一个物种的杀戮,每个活着而无力阻止的人类,都将分担罪行和耻辱。

白犀牛并不是白色,而是蓝灰色。一头蓝灰色的白犀牛在这个寂静的春天死于安乐或死于恐惧,对它而言,一个时代真正结束,而更多的灰色犀牛在前方汹汹而至。这已不是什幺隐喻。一种犀牛的命运,势必纠缠于人类。破坏与拯救的力量胶结,他们共同命运的不确定性,从未如今天这样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