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长征

苔藓沉默,苔藓是村庄的留守者,就像那些倚靠住土墙上晒太阳的人,不曾走出村庄方圆几里。老人们衣着简单,村庄也衣着单调,单调的土黄,守护着村庄里里外外,如果还有一点颜色的话,就是土墙上的苔藓了。

苔藓有根,和众多生活在村庄里的植物一样,不能看见泥土,一看见泥土就像孩儿遇见娘,钻进怀里,含着母亲的乳头,吮吸,见风就长。苔藓生长的季节,大约从阳春三月开始,阳春始,惊蛰动,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村庄醒来,有的以翅膀为笛,弹奏春江流水,有的以口器为号,鼓动万物萌生。

我不怕,我只是怕井台边上的那些苔藓,年深日久,竟长成一张墨绿的毯子,遇水而滑。小心翼翼,好歹我在老井里照见清澈的自己,乱草一样的头发,随波荡漾的影子,一直荡漾许多年,如今还在村庄里游荡。

对于老井,苔藓就是老井墨绿色的衣领,每到春天,稍一休整,村庄便又一次鲜活起来。

鲜活起来的还有村庄之外的阡陌。阡陌蜿蜒,走过“咯噔”“咯噔”的车马,也走过村庄车轮滚滚的历史,在弥漫的烟尘中,村庄迎来过丰收的喜悦,也面对过饥寒与忧患。

每一个村庄都是一个世界,每一个村庄里走出来的人,都曾与世界发生过千丝万缕的关联。二奶总是在榆钱串上树梢的季节想起二爷,叹口气,手腕轻盈绾上发髻,说:“你二爷走时就是这个时节,你二爷最喜欢吃我做的榆钱饭,你二爷是被征兵的强行带走的,那是我结婚的第三大。你二爷走了啊,就没有个准信,有人说在东北饿死了,有人说跟着去了台湾。”

二爷走的那天,阡陌上的苔藓一定刚刚开始萌绿,那些不起眼的植物生成一种叫乡恋的情结,一路蜿蜒。我在阡陌上行走,踏着二爷走过的脚印,歪歪扭扭。他一定很不情愿,他一定在阡陌上耍赖、打滑,两行清晰的印痕,在雨后的苔藓上一如大地之泪。

地有衣,村庄也需要御寒的衣衫,大地也需要干净整洁。每一场雨中,苔藓都在密密织补村庄的寒衣、大地的寒衣,以供我们的村庄能在一蓑烟雨中度过寒凉之境。

苔藓见多了人世寒凉,积郁于心,也使大地保持了畅然呼吸。我小时患鼻炎,二奶从土墙上抠下墨绿的苔藓,塞进空荡的鸭蛋壳,在火烬中煨熟,塞进呼吸不畅的鼻孔,后来竟通通透透。那是草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甚或夹杂着母亲的气息,形成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游荡。

本色是什幺?本色即是一个人要葆有天生的那份纯真,一个村庄要葆有村庄的内涵和古朴的民风。本色即是泥土的大地上不一定需要太多冷漠的水泥钢筋,邻里谦和,万物相生,人与大地同舟共济。

苔藓就是村庄的本色、大地的本色。诞生于泥盆纪的苔藓,一直充当着万物之母的身份,给村庄和大地披上一件薄薄的衣,才有了我们今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