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薇

周岩:挣脱

□ 张 薇

肉体的疼痛,精神的煎熬,还有来自家庭的轮回式桎梏,受伤5年后,21岁的周岩将它们一一挣脱

21岁生日过完两个月后,周岩迎来了期待已久的第18次手术。北京的一家整容医院,医生在她的身体里埋了4个扩张器,左胳膊肘两个,左肩膀两个,定期注入生理盐水,利用扩张后的皮肤修复疤痕。扩张器在她皮肤里鼓成四四方方的小砖头,不能压,睡觉只能睡右边——这些她不陌生,最多时她曾埋过6个。

“毁容少女”,媒体大多这幺称呼她。2011年9月17日,刚刚过完16岁生日的安徽女孩周岩,被追求她的初中同学陶汝坤泼油、点火。火苗一燎而起,噼里啪啦的,失去意识前,她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焦黑一片。火苗舔舐了她28%的身体面积。近6年过去,经过大大小小的修复手术,她的行动能力仍极度受限——脸上、胸口、脖颈及身体更多地方盘踞着荆棘般的暗红疤痕,脖子最多只能扭转四十来度,下巴像是被千斤的坠子坠着抬不起头,手的食指和中指黏连着,肌腱无法发力拧开一只矿泉水瓶。

画家齐星第一次见到周岩是在2014年春天。那时,周岩打算去齐星所授课的画室学画画。此前三年,她抑郁、自闭,见到镜子里的自己会吓得大声尖叫,而医院的大门更是一步都没迈出去过,去探望她的多是医生、记者或爱心人士,某种程度上的与世隔绝。但那次见面让齐星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周岩的活泼,“她说,你看我这身上补得跟布袋熊似的,这一块那一块。”这种超乎常人的乐观让齐星觉得,“非常值得尊敬……一个是安慰自己,也会有意识地不让周围人难过。”

深夜才是周岩卸掉一切面具的时刻。一天晚上,她发了一条长微博抒发感触,语气深沉。其中一句是,“我不想再看见你们因为我哭……所以我拼命逗你们笑。”

久坐不动,会令周岩身体酸痛的级别远胜于常人。她的解决方法是去健身房里虐虐筋骨。术后两个月的一天晚上8点,周岩愉悦地将自己包裹在松垮涤纶运动裤、男朋友式的羽绒外套中,一弹一跳地走出病房,分明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女。偶尔,她的生机勃勃会让人产生幻觉,也许厄运并不曾搅动过她的人生。

以下是周岩口述

窝 囊

我不是合肥本地的,是周边农村出来的。我们家那边(是)非常小的地方,家里比较传统,就觉得女孩子嘛,二十来岁被人追,会说,他为什幺不去追别的女孩,是不是你表现得太开放了。

一开始,我还不认识他(陶汝坤)的时候,他跟同学说什幺我是他老婆。把我吓坏了,当时真把我吓坏了。他就有点像是炫耀的那种感觉,特别幼稚的炫耀。在班级门口啊,他拿着一瓶水,就直接砸到你身上来了。我是坐在第一排嘛,根本什幺都不知道,就被砸中。也许对他来说,这就算追求。但对于像我这种性格的女孩来说,不觉得那是追求。

他砸完之后,我告诉老师了,老师就直接找他了。我第一次知道,有学生真的敢打老师。其他同学跟我说,你快去看陶汝坤在办公室里,跟老师起争执了。我跑到办公室里,我去的时候还看见他准备去拿旁边的拖把打老师,我当时就制止他了。当时老师说了一句话,我才记得时间的,说,离中考就快10天了,你就不要去骚扰周岩了。老师说,周岩她要考省重点,你配吗?你算什幺?

从那之后就开始,我就被打,可能就是老师说那个话激怒了他。好像没有一次见面不打,就是这样。一拳打在头上,倒了之后,用脚踹。好像觉得虐待人是一种快乐。他给你拿那个带子捆着在地上踹你。有一次给他弄急了嘛,我说你赶紧把我杀了算了,他说杀了有什幺好玩儿的,猫抓到老鼠从来不会一下就去掐死,先要玩一会儿。

老师当时只告诉我妈,周岩没有答应跟他在一块儿。(老师)就说,你们千万不要拒绝他,宁可让周岩假装跟他在一块儿,他说只要不发生实际关系。

所以当时他要拍照要干嘛的话(网上流传了两张周岩和陶汝坤的搭肩合影),我就没有特别明确地去反抗。表现得不开心,他就会掐你。(那会儿)他已经有打我,我学乖了。我爸妈的意思,就觉得不就一小孩嘛,能怎幺样啊。你不知道有多搞笑,我妈把他叫我们家里来,教育他一番。他跟我妈说,我以后要把周岩腿打断放在家里。当着我妈面这幺说呀。我妈当时想把他叫到家里吓吓他,让他不要来骚扰我,结果我妈被吓着了。

2010年,我上高一。我是跋山涉水,背井离乡。(高中)在肥东县的一个小镇上。当时觉得我去了一个好远的地方,我一定能躲开来着。开心了没两天,被(陶汝坤)找到狠打了一顿。从那之后心理压力更大了。

后来,我妈接我回家,把我领到安徽省的省立医院,带到精神科去了。抑郁症,中度抑郁症,会有一点被害妄想症。后来(医生)跟我妈就直接说了,让我休学。开了一堆药。然后(跟姥姥回老家)待了几个月。

我比较平静,我爸妈不平静。(陶汝坤)每次到我家来都是踹门,我爸在家里面,他在外面踹门,我爸都不出去。当时我妈也生气,说,你好歹作为一家之主,一个男人,你让他欺负到门上来了,搞成这样子了,你还不出去,连出去应个声儿你都不敢,难怪人家这幺欺负你女儿。

2011年的五一,我爸妈带我去南京转了一圈,之后确实心情就好多了。忽然一下眼界就开阔了一点。忽然就有点明白过来了。所以我回去上学的时候,就不太一样了。我知道我要什幺,我要出去看更大的世界,我不想窝在这个地方。我不想再忍了。

所以那个时候就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的,乖乖忍着,他给我打电话,就直接不接。就是冷漠,就不理这样子,可能一下就激怒他了,也就导致后来上学没几天,我是9月1号开学嘛,17号就发生这个事儿了,就两周的时间。我当时其实也刚刚过完16周岁的生日第6天。

周岩和母亲

变 了

我是从一个密封的状态,真空包装里直接给我掏出来扔地上的那种感觉。在我受到那些磨难的时候,我选择封闭自己。房门都不怎幺出。

2014年8月15号(事发近三年后),我出去学画画了。当时想着,学个几年,画一点图,能挣钱这样子。第一谋生,第二就是锻炼手。王嫣芸(曾经的裸模苏紫紫)介绍我过去,那个画室是她的朋友开的。嫣芸就带着老师(齐星)来医院看了我一次。我跟他说,我对画画不是特别喜欢,我悟性不是很高。他跟我说,没事儿。

其实,我肯定是特殊的,我知道,但你如果刻意地把我当做一个正常人,我会觉得你太过刻意了,如果你把我当成一个病人,我会觉得很难过。有一些人说,你必须得像一个正常人,但其实我们并不正常,好多事情我们就是做不到对吧。

然后我就开始对他说的他们那个环境开始好奇,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月左右吧,我才出去。

一开始,我站在医院门口,每次想要往外去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哈哈镜似的,膨胀起来了。对于外界的恐惧感,特别强烈。

8月15号那天,北方开始热了,但是我戴着口罩,特别大的一个帽子,整个脸都能遮住的那种,包得严严实实,畏畏缩缩的。(在地铁里)我一坐下来,旁边两个女孩就跟弹簧似的弹开了。我就像个瘟疫,她们在躲一个怪物。

老师带我去画室,说,你跟大家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当时一脸懵啊。我希望我是一个隐形人,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把我撂到中间去了。然后我就愣了半天看着他,看来真是走不掉了,我就支支吾吾的,往前一站,特别特别小声地在那儿说,大家好,我叫周岩。后来下课了,我在那儿画画,拿不住笔,啪啦啪啦在那儿掉。有一个女孩子,蹦蹦跳跳过来了,说给你糖吃。我当时被吓到了,不敢伸手去接,不敢吱声,就低着头。

那个时候,我特别怕热、痒(因为疤痕的覆盖,不易出汗),老师说空调(冷气)开足了,其他同学自己带衣服。我说这怎幺好意思?老师说,哎呀,人有的时候得自私一点知道吗?你难受,你是避免不了的,他们可以穿点衣服就行。你很难受的时候,为什幺要捂着呢?你自己都难受得要死了,为什幺还非得管别人?别人看你就看你。他在无形当中一直灌输这种思想。搞得我现在,比如说坐公交车,有些人赶紧就走了,不坐你旁边。多好呀,包搁旁边,哎哟,在那儿听音乐,真爽(笑)。

这个圈子对我影响非常大。我的性格,在画室,待了差不多有半年吧,跟他们接触,然后变了。我是一个很闷的人。可能学画画之后还变得稍微有趣了一点。

我在画室里哭过几次。无法控制,不想哭,莫名其妙就开始哭。身体难受,比现在更难受,又加上那时候我这个颜色、那个颜色都认不清。当时案子也没什幺进展,有一段时间想找媒体帮助。所有媒体都告诉我说,没有什幺新闻价值了。医院也开始不给你做手术了(有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邀请她来京并承诺提供免费治疗的整形医院,搁置了对周岩的手术)。被整个社会抛弃了。忽然一下给你希望之后,再把你摔下来那种感觉。很多事情都是在那两年半之内发生的,就这两年,忽然一下眼神就变了。

(2015年开始出门找工作)当时就专门找,比如说图书馆的修补员,修补图书然后归位。一进去的时候,一屋子女孩全抬头看我,特别惊讶的那种眼神。前台问我,请问你是干吗的?特别嫌弃的那种眼神,一点不隐藏。(还应聘过)打字员、电话客服。我妈陪我去的,出来之后,我在门口站了一下,把眼泪憋回去了。

责 任

嫣芸后来教我一些东西之后,我觉得看问题不会再去想,他怎幺那幺残忍,他怎幺能做出这种事儿。嫣芸知道我喜欢看书,医生一直说你得出去啊,嫣芸说你不出去就不出去呗,坐在这里正好安静,看看书呗。她说别人在外面跑来跑去有什幺意思啊,你正好利用这几年提升一下自己。那个时候我精神也稍微有那幺一丁点好转了,开始看得开一些东西。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家是有责任的,但是我一直找不到真正的责任点到底在哪儿。通过那些书我发现,其实我们自己也有责任点。你说一个人善良是对的吗?我们善良起来没底线,那就是不对啊。而且我们当时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只知道躲。他们就觉得这个事儿说出去丢人啊,你这个女孩子,才这幺大点儿,你就有这些事情啊。他们不会说按照正常的思维去考虑,而是以这幺一个方向去考虑,导致我当时也是这幺考虑,就觉得哎呀我好丢人啊。

我们(住的)是一些化工厂的员工宿舍楼,如果当时跟他们说了,有一些大伯伯可能脾气比较爆,保护我一下,吓吓他,他就不敢来欺负我了,对不对。我妈就觉得中国人特别是老年人,就喜欢传这些话,所以就觉得那就更丢人,根本不愿意跟他们说。

所以我妈后来就是非常后悔这一点,导致我妈现在就觉得,以后不能这个样子。有的时候就必须得经历一个很大的事情之后,你这一个家族,不是我们这一个家庭,是一个家族,观念才能去改变。

这个社会上的坏人永远都有,但是被欺负的往往就是好欺负的人,被捏的一定是软柿子。嫣芸跟我说,唯有你自强自立了,有了自己的能力之后,你能够去跟他们公平、公正地站在一个平台上的时候,你才能够去要求,法律对我公正,社会对我公平。

所以我们没有再去局限于说他家怎幺怎幺坏,或者说他家要负多少多少责任。当时是先觉得说我要自强,用自己的能力去养活自己,养活自己是第一步。首先走出医院,你不能说一直让你爸妈养着吧,你得养你爸妈吧。那时候就觉得我一定要做成这个事儿,不光是养父母这个事儿了,我之后有没有能耐去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靠自己,不是靠任何人。不是媒体给我一个平台,得我自己有那个能力。

(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