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左)和父亲李苦禅

周恩来指示创作“宾馆画”

我到了北京才知道,是周总理指示开始创作“宾馆画”的特殊工作,让“文革”中受到冲击迫害的一些着名画家,特别是老画家住进宾馆饭店,得到一段难以形容的缓冲。大家被服务员尊称姓名,周到服务,小灶供伙食,不收粮票油票,不收饭钱,有干净舒适的卧室,有保健医生随时诊治,有宽敞明亮的画室。

那时,父亲每天坚持上班,不肯休息一天,母亲是徐悲鸿院长当年聘任的美院校医,如今负责父亲的保健和生活起居,我则陪同父亲作画,自己也画。那时,父母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可要拿出好画来,不然可对不起周总理啊!”

说起“宾馆画”,在中国美术史上还是一个特殊的名词,用谷牧副总理的话说,“宾馆画是个代名词,指画家按照周总理指示为国家完成的特殊政治任务”。新中国成立后有几次“宾馆画”创作。

第一次“宾馆画”创作是从20 世纪50 年代初开始,周总理指示相关部门,请画家为国家的大型活动场所画反映新中国面貌的绘画,还安排多名画师合作大幅中国画,周总理认为“这样还可以增强画家的团结”。例如,请齐白石、陈半丁等14 位画家合作了《和平颂》,并由郭沫若题字,展示于赫尔辛基世界和平大会,得到国际性好评。

第二次“宾馆画”创作是在1959 年北京人民大会堂落成时,遵照周总理指示,由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委托关山月和傅抱石在东方饭店,根据毛主席《沁园春·雪》词意创作了大画《江山如此多娇》,经周总理审定后,请毛主席为大画题字,放大后落于此画。

第三次“宾馆画”创作,是在1971 年10 月,联合国大会通过了恢复我国在联合国所有机构的合法席位后,又是遵照周总理的指示,先由国管局成立一个绘画组,于1972 年2 月至5 月,陆续开始组织在京部分画家,在内部的14 号宾馆(紫金宾馆)、15号宾馆(后改为柬埔寨亲王西哈努克专驻宾馆)、22 号和24 号宾馆(后为首都宾馆),以及老“六国饭店”,为我国驻外机构和钓鱼台、首都机场、北京站等接待外事工作的场所作了大量的绘画。此后又于1973 年,由中央工艺美院教师们在外交俱乐部、北京饭店、友谊商店、政协礼堂作画。也请了部分上海、西安、广东等外省市画家参与其中,引起了书画界乃至全社会的关注。因为当时“文革”尚未结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良好的政治动向,有不少画家多方争取参加到这项由周总理发起的“宾馆画”活动中,能参加不仅能从挨批中解放出来,还是一种至高的荣耀。

在宾馆,各位昔日只在家作画的同仁们,此刻几乎每天都能聚会交流,相互切磋,各展所长,只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用实际行动和优秀的作品贡献国家,报答周总理的关怀之情。

在此期间,父亲所作的“宾馆画”,大到丈二匹,小到六尺、四尺、斗方等等,共有300 多件。有一次,中央工艺美院的副院长阿老布置下一个紧急任务,为迎接日本高官桥本龙太郎因重要国事来京,下榻的民族饭店中间大屏上已有了李可染先生的一幅《漓江》,两边须两件丈二匹竖幅花鸟。父亲已古稀之年,只用两天时间,就在地板上画出了一幅《竹崖群鹌图》、一幅《荷塘图》,巧妙地利用大空白,却营造了生机勃勃的画面,及时装裱在迎门大厅,完美完成了任务,得到了在场全程观画者们的好评。

江青掀起批“黑画”的妖风

但是好景有变,“宾馆画”忽然变成了“四人帮”的眼中钉,江青公然叫嚣:“是什幺人把那帮被批判的人又请出来画黑画了?又捧得那幺高!”她把持的文化部,改成文化组,派出小密探,搜集“宾馆画”的内幕黑材料,又弄出一部分“宾馆画”,主要是北京饭店的个别人提供的,还有一个甘当“四人帮”的密探者邵某,从画家宋文治先生手中骗出来一本册页,内有一幅黄永玉画的《猫头鹰》。他们在中国美术馆搞了一场“内部黑画展”,组织一些单位来参观批判,无限“上纲上线”,说黄永玉画的猫头鹰一眼睁一眼闭“是对社会主义的阴暗心理”,列位“第一反动黑画”;又在父亲画的一幅《荷塘翠鸟图》中发现有八朵荷花,翠鸟向下觅鱼,“是讽刺八个革命样板戏,是讽刺江青垂头丧气”;说李可染画的山水画是“江山如此多焦——黑山一片”;说黄胄画的一件题为《任重道远》的画中,骆驼“是垂死走不动的寓意”,画的驴是“黑驴贩子”,更扬言黄胄赴西沙部队写生渔民生活“是伺机登船叛国投敌”;说李斛画的《三峡夜航》“是影射社会黑暗”……

《和平颂》

在今天听起来如此可笑可悲的牵强附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当年可是如同晴天霹雳。不仅“宾馆画”全部告停(此时是1972 年5 月,周总理因癌症日重已难以再直接过问此事),参与“宾馆画”的画家,被列入了“黑画家”的黑名单。“四人帮”在各单位的喽啰纷纷召集“批黑画”的大小会批判“黑画家”。中央美院的新任领导在大礼堂批父亲四次,而且还命令父亲:“转过脸去,叫广大群众认认,这就是黑画家李苦禅!”父亲暗自苦笑:“我这大半辈子都为国立艺专、中央美院效命了,连美院托儿所孩子都认识我,就你这个‘三点水儿’(江青)的小喽啰不认识咱李某!”

此期间,父亲躲在我的小家月坛北街居住,这里离美院宿舍远,而且街道邻里和派出所民警都佯装不知。

正是在这种黑暗之中,领导国务院绘画小组的古今明和宋潮来看望父亲,传达了周总理对老画家们的关怀。一直大力支持“宾馆画”的谷牧同志,也在事先秘密约好的时间地点看望父亲。在夜幕中的单元楼群里,我在他的小车前方引路,车只开小灯,在一个单元门前下车,走进没有照明的楼道,进了一户门,一见父亲,谷牧同志就激动不已,坐都没坐,将父亲上下打量一番,连问“您老经得住吗?”父亲说:“这都什幺时候了,你还敢来看我,您不怕我也不怕,我这辈子什幺罪没受过?他们这帮妖魔厉鬼,哪里是斗我们呢?是冲着……”谷牧同志立即会意地深深点了点头说:“正因为如此,他们休想得逞,只要您老人家顶得住,保重身体,咱们还是会名正言顺地画宾馆画的,有什幺情况以后仍叫李燕到大酱房(谷的住处)来联系吧!”古今明同志和谷牧同志的先后到来,温慰着父亲的心,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出于个人友情,还代表着敬爱的周总理对老画家们的挚爱关怀。

此时,姚文元组织起一个写作班子,集中一批笔杆子,写“批判反革命黑画”的文章,每人每天赏赐伙食费五元钱(按当时物价算这五元能买多半只烤鸭),企图让这些文章在媒体上万炮齐轰。但是他们的妄想落空了!

毛泽东关怀“黑”画家们

“四人帮”在文化部专管美术界的一个王婆子,将列入主要“黑画家”的一些“黑画”拍成大幅照片,送给毛主席看,想借此告周总理的状。毛主席边看边说,画得好,还说中国画就是这幺画。此后批黑画事件草草收场。正在主席那里汇报外交工作的外交部副部长王炳南见证了全过程。

王婆子:“主席啊!您看黄永玉画的猫头鹰,是一眼睁一眼闭的呀。”毛主席看看笑了,抬起头来,也做一眼睁一眼闭的表情,逗得在场工作人员都乐了。主席讲:“几年前一位德国画家也送给我一幅猫头鹰,也是一眼睁一眼闭的,它用眼晓得劳逸结合,我就忘了学它也劳逸结合,每晚都要不停地看书,把眼看坏了!哦!又该点白内障眼药了。”服务员立即为主席点了眼药。王婆子又拿出李可染画的山水画说:“主席!您看他的画有多黑?”主席说:“这还不算黑,中国画有一种叫泼墨,就是用墨画的嘛!”王婆子又拿出李苦禅画的《荷塘图》说:“这是李苦禅画的……”毛主席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说:“李苦禅,苦禅,他的名字好像头陀,解放初期,他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主席伸开双臂示意),反映他的工作没得安排(笔者注:因大写意画不被重视,李苦禅失业),生活困难,求助政府,我曾给徐悲鸿回信,现在李苦禅的工作情况如何?生活还好吗?”……

总之,王婆子大失所望,怏怏而退,转告姚文元。狡猾的姚文元无可奈何,只得向“批黑画”的笔杆子们说:“那些黑画家越批他们名气影响就越大,现在你们暂时回本单位去,以后有任务再通知你们吧!”于是,这场闹剧草草收场,但对毛主席的明确表态,则千方百计地封锁消息,还扬言“谁传出去,谁就是伪造主席指示”。

然而,王炳南将这历史性的一幕,原原本本地转告了另一位老同志张协和(他是秘密战线上工作过来的老革命)。张协和同志叩开了我家的门,父亲惊道:“协和,你怎幺这时候还来?”张协和笑道:“我是报喜来了!”于是,他将毛主席的表态也原原本本地转告了父亲,父亲的眼眶湿了,长叹道:“润之,老同学,毛主席还记得我呀!”

当时我正在家,听到看到了这一切,心中沸腾了,因为我们又胜利了,“宾馆画”不黑,想借此污蔑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三点水儿”们又栽啦!不出三日,群众中就传播开了“毛主席说黑画不黑”,虽然不是原话,但一切“批黑画”的闹剧果然都蔫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