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鹏

早在上古时代,人们就有了灵魂不死的观念。古人认为财产的占有不因生死而发生本质变化,财富既是生前炫耀的光荣,也是死后生活的保障。殷商时期,这一观念更加强化,先人魂魄受到后人无限崇拜,社会心理开始崇尚厚葬。周代商后,继承了厚葬之风,不同阶层人士的墓穴和随葬品规格都有不同的规定。死者生前地位越高,随葬品越多。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超越礼制束缚的僭礼、越等厚葬更加普遍。作为中国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的缔造者,秦始皇帝陵的奢华厚葬更是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西汉初年,历经秦末战乱和楚汉之争,人口减少,经济凋敝。于是自高祖刘邦起,汉朝就实行休养生息政策。在当时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客观制约下,汉文帝没有实行厚葬的经济基础。但更重要的,是文帝本人主观上的节俭治国思维。据《史记》记载,文帝在位23 年间,没有新修宫室苑囿楼堂馆所,没有增添车马衣物,平时只穿粗厚丝绸制作的衣服,最宠幸的慎夫人所穿长裙也不会拖到地面,帷帐上没有刺绣,为天下人做节俭表率。文帝在现世生活中的节俭态度,自然会投射到他对身后陵寝的修建上,故能不去追随从商周到秦汉近两千年的厚葬余风,身体力行地改行薄葬。

文帝实行薄葬,同时可能还有防止身后被盗墓摸金的顾虑。由于人们把厚葬当成炫耀地位财富的方式,导致大量珍宝重器聚集地下,盗墓现象由此产生,严刑重法都无法遏制。吴王阖闾墓违礼厚葬,结果不到10 年就被人盗掘。着名的秦公1 号大墓即秦景公墓,墓室奢侈,葬品丰厚,“荣登”遭盗掘次数和盗洞数量榜榜首。考古工作者发掘此墓时,刚揭开墓上的耕土层,就发现盗洞247 个;发掘到第3 层台阶平面时,也有60 多个盗洞;发掘到椁室时,还有10 多个盗洞……西汉时期,社会精神豪放旷达,江湖气颇重,“掘冢”挖墓成为常见的发家致富营生,逼得汉文帝必须在帝陵的修建中充分考虑防盗问题。

中国古代帝陵修建,通常从皇帝即位时就已经开始。大致在前元三年(公元前177 年),文帝曾到霸陵视察工程进展情况。看到帝陵风水极佳,施工有条不紊,文帝兴奋地言道,“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斮陈漆其间”,如果用北山的石头做成棺椁,把麻絮切碎填充在石头缝隙中,再用漆将石头、麻絮黏合为一体,那谁也无法撬开坚固的霸陵。左右大臣一片拍马溜须颂扬之声,只有中郎将张释之从容进言,“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隙”,如果里面有人们想要的东西,比如大量贵重陪葬品,即便是将华山秦岭等南部山脉全部封禁,也会留有可乘之机,被人打开发掘;“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如果里面没有激发人们贪欲的丰厚陪葬品,就算不用石头棺椁也会安然无恙。文帝听后,幡然醒悟。因此,文帝在霸陵的修建中“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只陪葬陶制品,不使用金银铜锡等贵金属装饰;甚至不起高坟,一方面节省民力,另一方面避免高大坟冢惹人注目,引来摸金之徒。

后元七年(公元前157 年)六月初一,文帝在未央宫驾崩,遗诏中言“朕闻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认为生老病死是天地万物的自然归宿,无需哀痛,对死亡颇为看淡;并批评当时的厚葬之风,“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表示要带头破除厚葬之风,要求自己的祭祀大典不得超过三天,全国百姓三天之后必须脱下孝服,不得禁止百姓婚丧嫁娶;且“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保持霸陵山川原样,不得有任何改动。

文帝遗诏并不是表面文章、政治作秀,考古工作者在霸陵发现的金银装饰陪葬品非常少,大多是烧制的陶俑,只有少量小件铁器、铜器。即使是陶俑,也只有原样三分之一大小,并非实用器物。霸陵考古的实际出土,基本上印证了史籍中关于文帝薄葬的记载。不过,在距离霸陵2000米左右的文帝母亲薄太后南陵,考古工作者却发现了上百件明显带有异域草原风格的金银饰品,且陶俑都是按照原样制作,具有实用性,质量等级高于文帝帝陵陪葬。

那幺,文帝为什幺选择白鹿原而非其他地方修建陵寝呢?这与汉初内忧外患的政治形势密切相关。这一形势不仅关乎霸陵地理位置的选择,更关乎霸陵内部的陵墓布局。西汉初年,中央朝廷同时面临西北匈奴和东南诸侯国的双重压力。当年刘邦之所以选择西北咸阳原为皇家墓葬区,其意即是通过在皇陵周边大规模设置陵邑、充实人口,修建长安西北防备匈奴南下的门户屏障。文帝选择白鹿原,亦是看重其西北低、东南高的高敞地形优势,能够对东南各诸侯国形成地理压制态势。

外攘匈奴、内安诸侯的前提,是中央朝廷内部凝聚力的增强和皇帝权威的加强。高祖刘邦虽是开国之君,但其天下是与功臣共同打下。刘邦虽然通过叔孙通制定朝仪方知天子之贵,但从其晚年无法更换太子一事,可以发现其皇权仍然被功臣集团深度制约。惠帝刘盈仁懦,不仅被母后控制,还被功臣压制,遑论振兴皇权。

文帝入继大统后,运用一系列“区别对待”“打拉结合”的政治手腕,分化瓦解以陈平、周勃一文一武为首的功臣集团,对朝廷高层进行大洗牌,有效管控推举其上台的功臣。同时起用贾谊等后起之秀,采用贾谊“列侯就国”之策,将周勃等拥有侯爵的军头渐次赶出长安到封地居住,逐步摆脱功臣集团在长安对皇权的牵制。随后,文帝在贾谊等人的谋划下,有意通过礼仪制度建设,抬高皇帝威严。考古工作者在霸陵陵区发现,100 多个象征官署机构的外藏坑都围绕着帝陵,呈现出一种向心式的政治布局。这一布局形式,在高祖长陵和惠帝安陵中都没有出现,反映出西汉历史进程中皇权增强的事实。

正是在内部凝聚力增强和政令统一的基础上,文帝才能将主要精力用于处理诸侯国问题以加强中央集权。文帝部分采纳贾谊《治安策》中“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方针,初步解决了齐国和淮南国两个最大的政治隐患,使得儿子景帝能够用短短三个月就轻松平定吴楚等国反叛中央的“七国之乱”,最终为“文景之治”的出现和两汉四百年太平之局奠定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