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守让

程千帆(1913—2000),湖南宁乡人,字伯昊,别号闲堂,“千帆”是他使用的笔名之一,后来就通用此名。他是着名古代文史学家,在校雠学、历史学、古代文学、古代文学批评等方面成就卓着,尤其在唐宋文学研究领域的学术成就更为学界所推崇。

1978 年,程千帆已经年逾花甲,从武汉大学退休后调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兼任古典文献研究所所长,担任古典文学和古典文献学两个专业的硕士生、博士生的指导教师。在南京大学,他焕发出新的生命活力,在学术研究和教学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当时,同城的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有在学术界有很高声誉的着名词学家唐圭璋坐镇,而当时的南京大学却缺少这样大师级的学者,程千帆加盟南京大学中文系,正好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缺。正如他的学生蒋寅研究员所说的:“南京大学中文系因聘请程先生任教而焕发生机。古典文献研究所由此成立,古典文学专业由此再度兴旺。”

程千帆每次招收新生后,都要送给他们八字箴言:“敬业、乐群、勤奋、谦虚。”这8 个字也是程千帆培养学生的总体要求。晚年他曾经总结自己在南京大学执教20 多年所取得的成绩,谦逊地说:

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着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望在我身后,仍能恪守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教,不坠宗风。

程千帆对待教育情有独钟,非常喜爱教学这项神圣的工作。他的学生评价他一贯地“把自己的研究工作摆在第二位,而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

1980 年,程千帆与学生在南京栖霞山。

对初涉学术研究的学生,程千帆金针度人,向学生毫无保留地传授治学的方法。他治学是从目录学入门的,所以他也要求学生钻研目录学,重视目录学。他对学生进行系统地目录学教育与训练,使学生在学术研究中少走弯路。他谆谆告诫学生,写文章要有新意,“一般的、很容易证明的,这样的文章我是不写的。如果文章写得像一汪清水一样,一上来一眼就能看到底,这样的文章没有必要写。总之,如果没有什幺很特殊的想法最好不写”。他鼓励学生做难度比较大、学术价值高的选题,要有问题意识,要有创新精神。他还说,研究学问“要时刻记住是科学研究,是论文。‘避免枯燥’很好,但主要是深刻、准确”。

程千帆讲课妙语连珠,非常生动形象,有很强的吸引力和征服力。他在武大执教时的学生、广西师范学院(今南宁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卢斯飞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他上课的情景:

他的讲课,极有章法,语言精炼,明快生动,有时如飞瀑直下,激情澎湃,撞击心扉;有时似庖丁解牛,化难为易,出神入化;更多的时候如山泉流淌,疾徐有致;关键时刻则幽上一默,调整听众情绪。

当年程千帆在武汉大学教书的时候,在武汉的一些作家如姚雪垠、俞林等人都慕名前来听课。在南京大学上课,一些青年教师和其他专业的研究生也经常听他讲课。他跟学生传授经验说,上课的前一天晚上,要谢绝一切活动,要集中精力思考如何将课讲好,如何征服学生。讲课之前,他都将讲义印发给学生,这也就是将手中的“秘密武器”交给学生。尽管如此,程千帆课堂上总是讲得精彩纷呈,令听者着迷。他告诉学生说,他上课前,会准备三个精彩的例子,如果一个例子就收到满意的效果,那另两个例子可以留下。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讲课内容可能被学生淡忘,但精彩的例子却会保存在他们的记忆里。有一次,讲到古籍版本问题,程千帆说这个太重要了,接着便讲了一个笑话:

有一位秀才,到外地去教私塾,讲好了一年是四吊钱,讲错一个字,就扣一吊钱。这位秀才也倒霉,没有拿到好本子,书上错误比较多,《论语》里的“季康子”刻成了“李麻子”,《孟子》里的“王曰叟”刻成了“王四嫂”。年终结算,四吊钱被扣了个精光。秀才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秀才的老婆就问:“工钱哪?”秀才说:“别提了,两吊给了李麻子,两吊给了王四嫂。”秀才的老婆听了大怒:“给李麻子也就罢了,为什幺给王四嫂呢?”

这虽然是个笑话,但生动形象,说明了文学研究中版本的重要性,学生因此得以初步了解校雠学的作用和意义。

最让学生感到轻松愉快的还有每周一次与程先生海阔天空地闲谈。程千帆曾风趣地说:“剑桥大学的学问是在喝咖啡中得来的,我这里可没有咖啡招待。”他有一肚子掌故,为人又幽默风趣,庄谐并出,听闻其畅谈儒林旧闻,那绝对是一种艺术享受。这种闲谈不择时间,大多在休息时候;不择地点,或客厅书房,或在野外的游览中,或在与学生一起用餐的酒桌上。程千帆经常谈到他的老师辈学者:胡小石先生很擅长讲课,条理清晰;黄侃先生喜欢骂人,但他骂,正是对你有厚望,他帮助学生也是不遗余力;汪辟疆先生虽然不大会上课,可是如果向他请教什幺问题,他能把有关的书一本本指示给你,然后一一讲析,令你佩服……

程千帆对待学生如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充满爱心和期待,完全是一位蔼然长者。他对学生关怀备至,常说:“你们的思想、学习、生活我都管。”他花了无数心血指导学生的学习和研究。对刚入学的学生,从课程设置、教学到学位论文的指导,他都慎重考虑,细致安排。在教学的过程中,他对每份作业都一字一句细心批改,从文章的主题、结构、材料,到论证过程、行文格式等方面均一一指出其存在的缺陷,然后让学生修改。他不仅关心学生的学业,还关心学生的婚姻和家庭;他不仅考虑到学生到资料室、图书馆如何借书的问题,还利用自己的关系为学生邮购难以买到的书籍。晚年,他身体不好,住进了医院,但是他在病床上仍在审阅和修改学生的博士论文。

程千帆在教学中特别注意因材施教。他十分了解学生的志趣爱好和学术特点,对不同资质的学生会提出不同的学术要求,施以不同的教学方法。他同时带几个博士生,根据学生不同的才情和研究方向,为这些学生设立的课程是不相同的。

学生毕业后走上讲台,他还要扶上马,送一程。程千帆刚刚进入武汉大学任教的时候,时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的古典文学研究大家刘永济先生在旁边教室里听他讲课长达一个星期之久,觉得他讲课还不错,然后才放心让他讲。程千帆对待自己的学生也是如此,他的博士生张宏生留校后第一节课,他就坐在教室里听,听完课后则进行必要的指导和点评。他告诉张宏生,讲课既要不离开教科书,也要超越教科书,如何处理,全在自己拿捏。

程千帆在原则问题上有自己的底线,不让师生关系掺杂任何杂质。有一次,一个硕士班的几个学生过完寒假返回学校,顺便带了些土特产送给他,结果惹得他大发脾气。他指着那一堆礼品对学生说:“把这些还给他们去!”他解释说:“不是我不通情理。如果一个学生毕业后,还能带着礼物来看望我,那是师生情谊,尊师重道,我很高兴。可是如果他在我手下学习,要拿学位,彼此之间有功利的关系,我怎幺能容忍这种关系发生在我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