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诗蕾

叠加的金字塔

美的游戏从一支带色彩的唇膏开始。10年前,在山东烟台的小县城,读初中的刘心怡每次出门上学前,都要涂两层唇膏,让淡橘红更显色,她特意在课桌上放了一面镜子,来随时观察自己的脸,每当发现唇色淡了,就再涂一层。尽管每次被发现涂口红,当老师的妈妈都会丢掉她的口红,但整个青春期,她都带着一支小小的唇膏。

当时,在素颜的她身边,班上那些漂亮女同学已经跟着手机的短视频化起了“伪素颜”妆——接近肤色的素颜霜、淡色口红、眉笔,妆容自然得学校老师也分辨不出来。“就像天生的一样,会形成一个更大的落差。”她说,往往是那些自身外貌非常出众的女生,才有勇气在封闭的中学环境里大胆追逐美。

拥有化妆自由是上了大学之后,18岁的刘心怡跟着抖音的化妆视频学化妆,这些视频往往附带了化妆品的购买链接。她像面对高中数学一样,按章节攻破,每个化妆步骤都在宿舍对着镜子练习一周多直至技艺纯熟,才在出门化妆时加上。每个新步骤都在她的脸上有明显效果,这像升级游戏一样吸引她继续,“我还可以更漂亮吗?”

选择美,是如此顺畅的一场游戏。对2001年出生的刘心怡来说,网络信息和工具前所未有地丰富,她也总能找到与学生经济水平相应的化妆品。化妆不再是中学时期的“不务正业”,外貌在舆论的新语境中已经成为“自我投资”的一部分,尽管这场投资主要由消费组成,一切又周期性地提醒她需要及时续费——妆容的保鲜期是一天,嫁接睫毛是20天,美甲是一个月,染发是两个月,烫发是三个月。

刘心怡。图/受访者提供

奶油。图/受访者提供

对美的投入成本在不断增加。腮红,原本只有一道工序,但网络化妆教程中已精进到了两到三款腮红,主色、收缩色、高光提亮——甚至可以轻扫鼻梁以营造出害羞的效果。对应的化妆刷数量也增加了,腮红刷、细节刷、点彩刷。化妆需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需要提早一个小时起来化妆。与此同时,她对达成美的忍耐度也在扩容,每次做美甲要坐三个小时以上,最复杂的手绘美甲则要坐上五个小时,为了让指甲变尖、形状饱满,“贴长甲片要做建构,需要用夹子狠狠地夹你的手,”她想起小时候看的清宫剧里的酷刑,但每次做完半个月,她就开始在网上找新的美甲图案。

美丽不再是少数人才能拥有的“天生丽质”的基因特权,它成为一种可以通过努力获得的成果,与探索和学习有关,源源不断的人投身到这一场游戏和追逐之中。美丽在中国也成为一门市场广阔的生意,1994年出生的奶油正是因为在大学时撰写护肤的公众号文章,才获得了第一份工作——在一位知名网红的工作室。他自己成为了博主,并且进入MCN(Multi-Channel Network,多频道网络)行业开始承担团队的市场工作——在网络上呈现美、研究美、制造美、阐释美。

毕业工作后,奶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整套妆发穿搭出门,为此需要提早一个小时起床:洗头,吹头发,用发蜡抓头发,护肤,打底,防晒,粉底,散粉定妆,画眉毛,再挤地铁去上班。他也从一个中学时不起眼、甚至因为外貌被霸凌的人,变成一个自信而亮眼的人。

在这些追逐过美丽的人看来,比起工作这种可能徒劳无功的投入,比起创造和创业的艰苦,比起恋爱和人际交往的劳累和失望,每个通过后天努力让自己更漂亮的人,都感受过立竿见影的变化,还有他人望向自己时掺杂着惊喜和些许迟疑的赞美眼神——“你今天好漂亮啊。”

“辛苦了吧,要好好爱自己”

宋宋是化妆品和保健食品的上游原料企业上海某生物集团的市场负责人。这几年,她观察到美妆的市场需求日益增多,“我觉得折射到行业里就是产品内卷。目前品牌也好、品类也好,都已经特别丰富了。”为了打出品牌差异化和品牌理念,他们在公司会议上头脑风暴,想新方向、新品类,或者是新的消费者需求。“后来我们又反思,这些东西真的有实际存在的消费数量吗?”

中国的美妆市场依然在扩大,尽管相较欧美和日本等起步晚,但在这20年中发展迅速,在全球消费市场也显得突出。魔镜洞察发布的《2023年美容护肤线上渠道数据盘点》(以下简称“《数据盘点》”)显示,尽管受到宏观经济影响,2023年消费者显得更为理性和谨慎,月均消费千元以上的人群占比降低了5.7%,但是需求仍在上升——2023年线上渠道销售额达到4945.1亿元,销量46.7亿件,分别同比增长3.8%和10.4%。

2024年2月12日,顾客在三亚国际免税城选购化妆品。图/视觉中国

美的标准发生了一些变化。比起一味追求皮肤白,“敏感肌”、“屏障调理”、“肌肤状态”等关键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护肤品的产品说明和网络讨论上。尤其在新冠疫情之后,人们更加关注身体的健康。宋宋表示,2023年公司的营业额和净利润都有所提升,疫情后,人们的健康意识提高了,更愿意在健康食品上消费,这也意味着在“美”的市场上,健康的概念有了更多的覆盖和延展。

科技发展让人们对美的无限追求成为了可能。医疗美容能解决护肤品、化妆品解决不了的问题,在宋宋看来,人们的消费选择是叠加使用日常护肤、医美、化妆,她自己也是医美的消费者。根据德勤(Deloitte)公司2022年的统计,中国医疗美容市场是全球增速最快的医美市场之一。2022年,医美平台更美App发布的《更美2021医美行业白皮书》显示,60%的医美消费者是“90后”,19%是“00后”。医美市场依然有着清晰的性别比例,消费者中男女比为1:9。医美市场也催生了针对医美的护肤品这一垂直领域的崛起,械字号医疗专用护肤品备受欢迎。

这些行业之间也彼此刺激。护肤品在医美的加持下不断加速。加速也体现在产品的生效周期上,宋宋介绍,原料的检测公司一般是 14天、28天和56天的周期,但现在很多客户看完资料,总会问产品有没有做过即时功效检测,24小时或者两小时之内,胶原蛋白能提升多少?

“大家非常着急,和整个行业内卷有非常大的关系,因为大家可选择的东西太多了。品牌方很焦虑,怎幺做出自己产品的核心壁垒和差异化。消费者有比较急迫的心情,导致品牌方也想做偏向短效或技术的产品。”宋宋说。

在她读大学时,同学们用的都是比较贵的国外化妆品,大家追着国外大牌买。现在“90/95后”引领的美妆个护市场整体变得更个性化,他们愿意花时间研究产品成分、功效和活性成分,国货美妆产品在这几年崛起。而主力消费群体之一的“00后”在社交平台上非常活跃,对新奇东西的接受度非常高。“我觉得这就是方向,品牌的营销需要更多在社交媒体上,比如短视频、直播上需要很多有质量的内容,新奇的、有趣的、有料的内容吸引年轻消费者的关注,他们会更加注重个性化和购物体验。”宋宋说。

2024年3月7日,浙江湖州在位于埭溪镇的“美妆小镇”举办美好生活节,一名化妆师在为观众讲解妆造知识。埭溪镇于2015年开始打造“美妆小镇”,截至2023年底已累计入驻化妆品及相关企业254家。图/新华社

施怡。图/受访者提供

成盼盼供职于深圳的一家国产护肤品牌。在2023年的中国美妆护肤市场上,护肤产品依然是绝对主力,销售额占整体市场的72.5%(据《数据盘点》)。进入这家企业之前,她在MCN做编导工作,对接的大多是护肤品广告。多年前露华浓创始人说过一句经典的话,“我们兜售的不是口红,而是梦想”,只是现在造梦的不只是明星,KOL(Key Opinion Leader,关键意见领袖)时代也慢慢转为KOC(Key Opinion Consumer,关键意见消费者)的时代。

看博主准备发在社交媒体上的软广文案时,成盼盼总会清晰列出产品的功效。从乙方到甲方,不变的是这些新媒体软广的“利他性”。“相当于给粉丝造梦,让粉丝产生向往,教给粉丝很多方法,‘你也可以成为我这样。”在她看来,从最早的带侮辱性质的威吓式营销,到迎合男性审美的“斩男妆”,再到这几年讲究主体性的女性力量,销售方式与时俱进,都踩在大众情绪上,甚至在“内卷”“躺平”年代里提供了“情绪价值”。《数据盘点》显示,2023年1-11月,社媒平台有关“情绪护肤”话题的互动量超1亿,彩妆和护肤均已成为当下年轻消费者面对生活压力时放松的重要途径之一。

“比如说,你就看最近这段时间,博主们是不是经常在推荐同一个产品?很多博主的好物推荐里都有暗广。”她说。一切变得更难以察觉和难以拒绝,比起带购买链接的常规广告,另一种品牌宣传的推广形式通篇不会出现具体产品,往往由知识文化型的博主撰写,换句话说就是,如果效果无法吸引你,那就从理念来打动你。在最近的两次品牌推广中,成盼盼选择了她平时信任的几位有媒体和文化行业背景的博主,她们在推广文案中展现了各自的文字功底。

当我读着成盼盼发来的2023年她经手的最喜欢的一条广告投放时,在手机上一屏一屏地滑下去,文章长得我已经快忘了这是一条广告。这位年轻女性博主分享着自己的工作,语言平实,展现着坚韧、执着与专注,我甚至对她有了情感,她表现出的工作的劳累和对他人的体谅,像镜子一样照着我自己的生活,“累了吗,工作辛苦了吧,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在新工作到来之前,要好好爱自己呀。”

螺丝不断拧紧

施怡(网名perkyeeva)是我见过的践行美最彻底的人。这几年,施怡被几家化妆品公司挑中,投放广告,她是一位博主,每一条微博都是关于如何食补、养护、做美甲、运动——几乎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方式来让自己变美,她对美的贯彻几乎到了修行的地步,在我每一次因为各种事而作息混乱、身体疲惫时,她永远在规律的自我养护状态,像上岗执勤般恒定。

一年前,我在上海初夏的咖啡馆里见到施怡,她皮肤白皙,让人挪不开眼睛,鹅蛋脸,大眼睛,从妆容到打扮都非常精致,仿佛连头发丝都是贵的。

最近,她在网上也看到了关于“服美役”的讨论,感觉困惑,“一些人因为不够漂亮想变漂亮,但是打扮之后又有一股‘精致羞耻,又想变美,又怕别人看出来。”小时候上学时,老师和家长总对漂亮女生说,“你要好看,就不要学习了,就要变坏了。”她觉得这是根植于人们观念的一种变形,“你打开手机,在网上‘做自己,你可能受到了很多鼓励,鼓起勇气,然后化好妆踏出家门的时候发现(人们的态度)又不一样。”“网上的声音、鼓励、鸡汤跟当下的环境其实还挺割裂的。”她觉得,“伪素颜妆”每年换着形式地出现在市场上,就与这种压迫有关。

当我联系她做这个选题的采访时,她欣然接受,对“服美役”一词的界定,她没有什幺讨论和辩驳的兴趣。养护身体就是她的主业。美从每一天的清晨开启,起床后,施怡开始护肤,先冲几杯益生菌和枸杞原液,吃完早饭开始工作、写稿。到了晚上,在家泡澡,涂护肤乳、敷面膜。读者问她怎幺会有这幺多时间,她回答:“我只是把你们玩手机的时间用在这上面了。”

最初,发微博分享这些变美的事情只是她的日常记录。上大学后,因为长痘,她开始研究怎幺祛痘,越研究越多,发现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观察并呵护。教人变美也成为一门生意,做博主的过程中,她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养护而发生的变化,在使用广告产品时,她会每天拍摄局部图片记录——有时是脸颊、有时是头发、有时是下颌线。如果产品不错,大概二十多天就会有不错的效果。再把广告文案和使用前后的对比照片发在自己的微博、微信公众号、小红书上。

不过,在最近的一场护肤品的品牌活动中,刚过完30岁生日的她在活动照片中发现自己的脸有些口角囊袋的迹象。她删去了这张照片。最后,她和同样受邀参加活动的女明星的合照出现在化妆品公司的官方推送中,相关内容集合也出现在她的各个社交平台上。

从进入MCN行业到现在,奶油觉得博主们的内容从像“明星”变成了像“素人”,这种更新迭代让人们更难以分辨广告投放的内容。“我们早期做内容时,有一句话是说博主其实就是明星的平替。”奶油说,“当时所有的MCN公司趋向于内容的高质感和精细化,而这两年很多博主都开始转型了,开始用更加路人化的拍摄手法来打造内容。网红博主们的内容也变得更自然随性,打造的是大家像朋友、街坊聊天的形式。”

在MCN的工作中,奶油经手着大量的素材,在社交媒体共同打造出来的美好景观中,几乎每个人都是漂亮、精致的。“其实作为博主,大家看到的这些内容都是他/她出于工作需要营造出来的氛围。”他觉得博主们平时其实跟上班族没什幺区别。他遇到的博主有不少都有焦虑,“他们把这个美业作为自己的事业时,是会产生比较的。哪怕在人群中已经很出众了,但他们还是会挑一些细微的地方,想着应该再怎幺精进而更好看。”哪怕奶油有时候觉得这种焦虑有些病态。

2023年12月13日,云南省红河州河口县,一名越南主播向网友介绍化妆品。图/视觉中国

美的阈值被不断拉高,你可以继续精进,你还可以做到更好,到处都是工具,你可以使用,信息过剩、情绪过剩。许多人把自己的照片放在小红书上,“主打一个听劝,求改造”,请大家指点如何改造外貌。而那些“时代经典美人”也要接受这个年代的美的线上审判——在小红书的PS大赛、改妆大赛中,一度出现人们给林青霞、王祖贤PS照片的情况,让她们的脸更符合当下审美,去掉棱角,柔和颧骨,放大眼睛,让整张脸的面部线条更柔和。这像是一场没有止境的游戏。

人们常常对有容貌和身材焦虑的人说,“你必须变得更强大”,“你不能被这些信息干扰”,但这不是解决方案。

手机、电脑、平板,以及社交软件上的精致图文、视频创造着美的神话,不断塑造人们对自身的认同和想象,加剧着人们的自恋和容貌、身材焦虑。如今,我们处于一个被图像包围的网络时代。在《景观社会》中,居伊·德波谈到人们的自我物化与自我展示;在《观看之道》中,约翰·伯格谈到广告如何呈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消费生活——这两本书诞生于上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提到的问题却在今天的媒介环境中得到了空前的强化。过去的广告是户外的海报和客厅电视机里的影片,如今难以分辨的广告出现在我们每天24小时随身携带的手机里,过于隐形地嵌入了我们的生活。

观看,与不愿被观看的

在城市生活,你也许会遇到这样的时刻,这在我的生活中就发生过许多次——走进连锁化妆品店,购买所需物品之后,导购员会指出你脸上的皮肤瑕疵,并提供某种美容产品作为解决方案,对方语气愈发严峻,只是为了让你“意识到”并相信自己的脸真的出现了“问题”。

你在店里拒绝了消费,但回到家中,睡前洗漱时却在镜子里注意到了导购员所说的“问题”,黑眼圈、毛孔、细纹,这些你原本不会注意到的皮肤细节,此刻却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在镜子中,你的脸成了一个需要被矫正、修饰的对象。

在2024年出版的《服美役:美是如何奴役和消费女性的》中,意大利哲学家、作家毛拉·甘奇塔诺谈到了她在意大利的类似经历,再照镜子时,她感觉到自己的黑眼圈难以忽视,并感到沮丧,“让我看起来疲惫不堪,比原先更丑。也许我应该试一试,让自己感觉好一点儿有什幺不对吗?”

美总是有一套标准答案,并且往往针对女性:你需要不断被调整,你需要不断被修改,你还可以更好,但是你还没有做到。毛拉·甘奇塔诺在《服美役》中讲述“女性之美”如何被定义,现代审美观如何形成,制定“美丽”标准的阶层是如何利用摄影、广告、时尚杂志、电影等传媒手段去宣传标准统一的美,又如何利用女性的消费去完成资本和权利收割。这几年,中国的社交媒体出现了不少关于“服美役”的讨论,与此同时,也出现了“脱美役”的呼吁——一些女性拒绝为了迎合这套标准投入金钱与时间。

最早与我讨论“服美役”的人,是新经典九月工作室的编辑欧阳钰芳,她是《始于极限》《看不见的女性》的编辑。《始于极限》的作者之一铃木凉美曾调研了风靡日本半个世纪、被奉为日本女孩圣经的时尚杂志《JJ》。2022年,铃木凉美在采访中告诉我,《JJ》在创刊之初“鼓励女性向高档商品靠拢,以嫁给理想的男性为目标”,尽管杂志推崇的美丽公式也随社会风潮而变化,但核心几乎没有动摇过——在日本社会,女性的“年轻”在男性眼里往往比什幺都有价值,宣传化妆品要强调它能抗老,时尚杂志则会鼓吹“这幺化妆立减5岁”,推荐服饰穿搭往往也比较注重“显年轻/楚楚可人”。

2024年5月21日,辽宁沈阳,年轻人在眼部整形手术后进行冷敷护理。图/视觉中国

欧阳钰芳几乎在任何场合都是素颜,洗护也是基础款的洗面奶和面霜。尽管那些化妆品广告对欧阳钰芳的意义不大,但她发现,自己还是会被卷入到关于美的标准中。过去几个月,她喜欢上了健身,整个人变得挺拔。她在自学健身知识后才发现,教练给她安排的课程主要目的是减脂,不是她提出的增肌。网上流行的健身视频也聚焦在臀部、肩背的局部塑形,而不是全身性的功能性训练——“(我)训练是为了让我在跑步、打球的时候运动表现可以更好,那叫功能性训练。”

2023年,欧阳钰芳素颜在一场文学奖项的颁奖活动中领奖。活动现场的女嘉宾们大都精心装扮了一番,男性往往素颜。女性出席正式场合时化妆似乎成了一项被社会默认的义务。而出席公开活动时不化妆,往往被视为某种立场鲜明的表态,而不是众多选择中的一项。作为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编辑,欧阳钰芳心里也有点紧张,但她在讲台上接过奖杯时,看到另一位颁奖的学者、“那不勒斯”四部曲译者陈英,这位年长于她的女性也是素颜。

2024年,这个文学奖再度举办时,来颁奖的陈英依然是素颜。陈英问我:“我觉得很好奇,像我就一点妆都不化,直接去给人颁奖。作为旁观者,你是怎幺想的?”这也是我一直好奇的。过去我参加陈英的沙龙、采访她、和她散步时,每一次她都是素颜状态,她看起来从不会为“该不该化妆”而为难。

年初,陈英作为嘉宾受邀参加鲁豫“岩中花述”的节目录制时,化妆师给她化了三个小时的妆。她看着镜子里的脸上越来越满,不断添加着目前人们对女性的妆容要求,睫毛、粉底、腮红、修容,“反正是觉得挺陌生的。”她熟悉的还是早上和晚上时镜中的自己,她觉得这个样子比较稳妥,最符合自我设定。

“要很美,要符合别人的那个想法,其实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要付出蛮多代价去营造那个幻觉,我是付不起的,我就很认可我就是现有的、没有任何修饰的这张面孔。”她说。

陈英读大学时,有过特别注重打扮的阶段。那时她二十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体重五十多公斤,纤瘦,长发,常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在舞池里总是非常显眼,很受欢迎。那时她不太知道自己是谁,也找不到人生方向,美是最顺手的救命稻草,“那是我最美貌的时候,但也是我内心最虚空的时候,感觉给自己带来很多困扰。成就感都来自于他人,他人的肯定,他人的追求。”她说。进入研究生阶段,她比较清楚地意识到想做什幺之后,这段因为不安而寄托于装扮的阶段也就过去了。

现在,陈英照镜子时都在观察自己的腿部肌肉线条。“我毕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对身体就是考虑到它的实用功能。我的身体一抬脚还可以跑三公里五公里,我就会对自己的身体产生荣耀感。”30岁出头时,有一位运动员朋友常带她在宽阔的北京长安街骑单车,她爱上了这种全身心投入的极限运动的感觉,运动习惯也从那时候保持了下来。现在,她还是喜欢在一天的高强度工作结束后,在重庆的江边骑二十多公里自行车。每次把路上其他骑车的人甩在身后,痛痛快快出一身汗,筋疲力尽,洗个澡,再躺在床上休息时,是她最享受自己身体的时候。

她也能理解女性对美的取舍困难背后的复杂,“其实我也知道,那种对化妆的沉迷也代表了对生活的热爱、对体面的追求,不过我看到别人贴了指甲的手放在我眼前,还是很惊心。”

陈英。图/受访者提供

2024年4月15日,海南海口,在第四届中国国际消费品博览会的海边秀场,模特展示时装作品。图/新华社

在陈英翻译的《被遗弃的日子》里,女主人公奥尔加在遭遇家庭变故、精神崩溃的时候,就对着镜子,“一抓狂就开始化妆”,严厉监控自己的身体和语言。陈英觉得作者费兰特在这本书中的绝妙隐喻是一扇打不开的门,也许主人公面对的不是一面镜子,“打开这扇门需要冷静的头脑、自信和笃定,需要对现实世界的客观认知,也需要信念和希望。”

谁的欲望?

当刘心怡不再做美甲的时候,朋友们都问她是不是出什幺事了。

其实她只是觉得麻烦。从山东到澳门读研究生后,她租房子住,自己做饭,这些精致的漂亮指甲让一日三餐变成困难的事,甚至从择菜阶段就难以完成,“洗碗也很难,简直无法正常生活。”再做美甲时,她不再贴甲片,而是让美甲师在本甲上画,“做着做着,我想做短的干嘛呢?短甲和不做也没什幺大区别呀。”

拆卸身体上的附加物,这件事一旦开始,后续也会相当顺畅,“如果连美甲都可以不做,是不是也可以在化妆上减少一些步骤。”那些她在大学宿舍里勤勉地花了一年多学习、花了几年精进,在自己脸上一项项加上去的化妆步骤,又一项项卸了下来。2023年起,她的妆容逐步简化。到今年春天,有天上课时,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可以不化妆。

现在,每次出门前对着镜子里素颜的脸,刘心怡已经想不起为什幺大学时对化妆那幺狂热了。提前一个小时化好全妆再出门去上课,回想起来也有些不可思议,“但那时候室友们也都是这样做的,于是大家就继续每天起来化妆了。”

她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外貌是很小的时候,她从小就因为容貌被表扬,青春期开始一直有男生追求。“我只是沉浸在这种赞叹里,觉得可以轻松通过外表去获得很多关注、能量、快乐,不能就此放弃掉。所以会非常看重容貌,只会更想让别人关注,收到更多夸赞。”

收获肯定与赞美的时候,她也一直收到点评和建议,这几乎是一体两面的。她最早因为外貌感受到羞耻是初中的时候,进入青春期后,班上男生总是会公开点评女生的外貌,就像讨论前一天晚上电视台播出的动画一样自然。当男同学评价其他女同学的腿不直时,她第一反应是低头看自己的腿,“我觉得天哪,好自卑啊,那以后我都不要再穿短裙了,我不要再露腿了。”初中开始,她没有穿过短裤和短裙,一直穿长裤和长裙遮着腿,直到近两年才重新开始穿短裙。

那种奇怪的感受一直存在,她不断收到各种关于外貌的意见,大部分来自男生。高中时,她有位兴趣审美相投、关系非常好的男同学,一起逛书店时,对方突然在她面前评价其他女生朋友的身材,接着对她提出修改意见:“你也应该打扮收拾一下。”“那个语气好像是他在帮助你,你还要感谢他。”好朋友突然陌生,变成了凌驾于自己的点评者。

大学时,有男生微信问她,今天有没有化妆。她答,化了。男生说你自拍一张给我看。性格温和的她在震惊中拒绝。男生依然理直气壮:“可是女生化妆不就是给男的看的吗?不然不白化了吗。”

走完追求美的完整过程,重新回想所有事情,她觉得这些点评、建议、骚扰的人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几乎是“定制”一样地乱提修改意见。“他们真的觉得你的样子是为了给他们看的,”她意识到原来自己这具用来做事和生活的身体,被他人视为是为他们的眼睛而服务的。

美带来了什幺实际上的好处吗?“就是一些夸赞和追求,这些东西都是比较虚幻的。”现在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要学习看书,要准备论文,也要找实习,“我也是经过思考,到底能从这件事里面获得什幺好处?我不是美妆博主,挣不到钱,那这幺辛苦是要干嘛呢?还不如去做一些我觉得有意义的事情,从此很少再去做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随着工作变多,奶油在上班通勤时懒得化妆了。在青春期时,他一度羡慕妹妹,兄妹俩都牙齿不整齐,但家里只送妹妹去整牙,妹妹长痘痘也送医院去看,家人觉得女孩子要漂亮,男生外貌无所谓。上大学后,他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发现“原来我是一个眉毛缺失的人,只有半截眉毛”,他的改变从一盒十几块钱的眉粉开始。

在大学撰写关于护肤穿搭的公众号时,奶油的文章在校园里很受欢迎。他注意到,学校里的女孩们在大二已经明显变美、时尚、精致,但男生直到毕业也没什幺变化。为此,奶油特意“改造”室友,他给室友换发型、配穿搭,平时看起来有些邋遢、没精神的室友忽然焕然一新。这篇改造室友的文章很火,然而“外貌改造”“脱胎换骨”对男生的吸引力不大,室友很快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自己继续选择了美,在工作赚钱后整了牙。每次同学聚会,女生们还是很漂亮,男生中他是仅有的没发福的人。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美一度给他带来自信,但随着自我了解加深、工作做出成绩,他重新确定了自信心的来源是能力和才华。现在工作繁重,他平时也不仔细装扮。

在妇女节大促活动后,精疲力竭的奶油去泰国旅游休假,整个人已经在过载的工作中疲惫不堪,出门旅游时,他难得化了全妆,捣鼓了发型,换上了好看的衣服、好看的包包。“可能其他人看来是过度打扮,但对我来说,我心里觉得开心。”他在旅游时摆拍了很多漂亮照片,但没有发在任何社交平台上,只存在自己手机里。工作累的时候,他打开手机看看照片,给自己提提神、鼓鼓劲。

在他追求美、投身美的事业中,在他观察人们追逐美的过程里,他重新校准着一件事:这到底是自己的欲望,还是你把别人的欲望当作自己的欲望?

在澳门,等这阵雨季过去之后,刘心怡再出门就要涂防晒霜了。美依然是开心的事,但也只是一种选择。她现在觉得美更像一种感受,最近旅游时也没化妆了,也不用因为担心脱妆而紧张,“就感觉好自由啊”,直接放弃了拍照,而是专注于当下的感受和看到的世界,充分地感受自己的身体——不存在于任何眼睛、镜头和镜子的倒影里。

(文中成盼盼为化名。感谢张玮钰为采访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