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

2023年7月11日,着名作家米兰·昆德拉去世,终年94岁。有不少媒体在报道这一消息时,使用了“欧洲作家”这一说法,昆德拉出生于捷克,后入籍法国,拥有双重国籍,有关昆德拉国籍的背后,有许多复杂的故事,反倒使用“欧洲作家”这一说法,会省事许多。

晚年昆德拉面临着回故乡还是留原地的两难选择。他对故国经历了猛烈批判、欲言又止、保持沉默、乡愁暗生的曲折过程,在小说中,昆德拉对捷克的描写,就如同奈保尔对印度的描写一样,既全面又尖锐且长期。在捷克人不接受昆德拉的时期,称他为“捷克的敌人”并不为过。在失去捷克国籍后的漫长时间里,昆德拉拒绝再与捷克产生联系,2007年,他拒绝去现场领取捷克国家文学奖,只寄去了获奖感言,2010年,他拒绝去家乡布尔诺接受“荣誉市民”证书,是市长亲自把证书送到巴黎寓所……

虽然表面上保持着与捷克的冷淡联系,但当故国的风吹到巴黎时,昆德拉还是动心了。2019年,同样是在巴黎寓所,时任捷克驻法大使的外交官彼得·德鲁拉克,把国籍证件双手递给了米兰·昆德拉,以此为标志,可以视为昆德拉对捷克的态度开始有了变化。昆德拉热爱巴黎,也曾像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所描述的那样喜欢欧洲,但他以作家的敏感预见并目睹了欧洲的衰落,欧洲作为一场幻梦,已经逐渐消失,这让智慧如他者也产生了困惑。

去世前的几年,昆德拉夫妇想要回到波希米亚(捷克中西部地区)安度晚年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引来了潮水一般的批评。当然,这种批评包含有把昆德拉挽留在法国的善意,也有对昆德拉选择与捷克和解的失望,更深层面是批评者不愿意接受一个不再犀利的昆德拉……舆论压力下,昆德拉取消了重回母国的想法,但与此同时,他也开始诚实地展示自己的改变,开始把自己的藏书大量运回布尔诺。他去世的消息,由他故乡所建的米兰·昆德拉图书馆发言人安娜·姆拉佐娃来证实。这一细节也直接表明,在告别人世之前,他与故乡重新建立了亲密的联系——书是一名写作者的“亲人”,很大程度上,昆德拉的藏书代替他圆了自己的“归乡梦”。

叙述了这幺多有关昆德拉与故乡之间的关系,是因为这是解释为什幺大家喜欢他的一个良好角度,包括昆德拉特别推崇的卡夫卡,以及索尔仁尼琴、塞林格、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这些深受人们喜爱的作家,身上都具备叛逆、藐视权威、同情底层的特质。同时在他们的作品之外,也不缺乏人的温情。他们的幸福与痛苦互相纠葛,既有难以一刀两断的复杂,也是不加掩饰的赤子之心使然。这些作家的名字与作品,悄然而又势不可挡地走进了无数读者的内心,分别占据了各自的重要地位。作家梁鸿评价昆德拉的一句话,很能代表读者的心声,“昆德拉跟我们中国生活内部有某种相通性、启发性。他所思考的语境、所思考的世界构成跟我们的世界相似。他使我们看到自己的生活,看到我们生活的形态。”

不得不承认,大家心目中的昆德拉,在文化意义与阅读潮流上,是具有领先性的。昆德拉和村上春树是一直陪跑诺贝尔奖多年的作家,但他们的作品,起码有一二十年的时间,在影响着大家的文字与口头表达。而昆德拉高于村上春树的地方在于,他的书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生活在别处》,渗透到了文艺青年群体,成为他们的口头禅,影响到他们的思考与生活方式。“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在昆德拉去世后,他的这一名句重复刷屏,再次验证了他曾是“中国最火的外语小说家,可能没有之一”这一说法的合理性。

米兰·昆德拉是小说作家,是哲学家,是社会观察家,但让他在中国如此流行的原因,还离不开他轻盈凝练的语言表达能力,他用最容易被读懂的句子总结了时代、预示了未来。他的作品可能有些晦涩,但他的观念却如永不生锈的琴弦,曾经并且将一直拨动着读者的心灵。因而,在这样一个浮躁、急切的社交媒体时代,昆德拉去世能够上热搜、刷屏,这看上去颇为怪异,但多少也令人为之感动,纪念昆德拉,于是也便有了怀恋过去时代的情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