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

新的研究表明,某些中草药的毒性很可能在停药多年之后仍然存在。

很多中医的支持者认为,中草药被人类使用了很多年,说明它们经受住了考验,应该是没问题的。可事实往往正相反,如果没有经过现代医学的检验,很多中药的毒副作用是很难被发现的。

马兜铃就是一个经典案例。这是一种遍布全世界的草药,早在公元前300年就被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学生记到了药典上,这就是马兜铃的学名Aristolochia的来历。马兜铃的茎秆弯曲,很像女人的生殖道,因此欧洲人认为它可以加快月经血的排放,甚至还有助产的功效,这就是为什幺马兜铃的通俗名字是Birthwort,字面意思为“生殖草”。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古欧洲人也和古代中国人一样,喜欢凭草药的长相来臆想其疗效。

虽然马兜铃已经被使用了2000多年,但它的毒性直到上世纪60年代末才第一次被人发现。原来,巴尔干半岛的多瑙河谷地有一些村庄的居民得肾病的比例一直很高,还有很多人因此而得了“上泌尿道上皮细胞癌”(简称UUC)。起初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是水污染造成的,还有人猜是土壤重金属污染,但最后都被证明不是真正原因。医生们只好发明了一个语意模糊的新词“巴尔干地方性肾病”(Balkan Endemic Nephropathy)来描述这种神秘的疾病。

1969年,有位克罗地亚医生经过实地考察调查后发现,病人所在的村庄附近的麦田里都混杂了很多马兜铃,农民在收获时很容易混入马兜铃种子,有可能是吃了这种面包后导致的中毒。可惜的是,他没有继续深入研究这个问题,这个绝妙的想法由于缺乏实验证据,一直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下一个故事发生在1991年,这年的某一天,比利时布鲁塞尔一家诊所接待了两位女病人,年纪轻轻却都得了急性肾病(Nephropathy)。主治医生让-路易斯·范赫维根(Jean-Louis Vanherweghem)详细询问了两人的病情,发现她俩都在近期服用了一种减肥药。这药来自一家新开张的中药店,店主来自中国,他根据中医理论自配了一种减肥药,在当地卖得不错。

范赫维根同样没有证据证明这种草药有毒,但他记住了这件事,一直留心观察。次年,他又发现了7例这样的病例,得病的全都是在这家药店买减肥药的年轻妇女。这下他坐不住了,将此事写成论文,于1993年2月13日发表在着名的《柳叶刀》(Lancet)杂志上,提醒大家注意。第二年他又做了一个更加广泛的调查,找到了70名同样因吃这种减肥药而得了肾病的妇女,其中30人已经病故了。这篇论文再次发表在《柳叶刀》杂志上,从此开始,“中草药肾病”(Chinese Herbs Nephropathy)这个新词开始在欧美国家流行开来。

这篇论文刊出后,法国、英国、比利时、西班牙、美国、澳大利亚和埃及等国先后颁布法令,禁止在本国销售这种减肥药。2000年,《柳叶刀》杂志再次发文,称调查显示1800名服过这种减肥药的妇女当中有5%得了肾病。大部分使用者之所以尚未患病,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基因型对其中含有的毒素不敏感。

接下来一个很自然的问题就是,究竟是减肥药当中的哪种成分导致了肾病?这个问题只有通过科学实验才能得到准确的答案,于是科学家们将减肥药的主要成分分离出来,依次进行动物试验,终于把焦点锁定在其中的一味中药广防己(Aristolochia fanchi)上。广防己是马兜铃科的植物,这一科的植物大都含有马兜铃酸,实验表明马兜铃酸能够让小鼠得肾病,原因不明。

值得一提的是,马兜铃也是很多中药的重要成分,尤其是销量很广的龙胆泻肝丸里面含有的关木通就属于马兜铃科,含有马兜铃酸。古方中这味药用的是木通,因为木通难求,自1930年代开始用关木通代替,另一味中药防己也是这样被广防己代替了。减肥药的事情出来后,中国卫生部反应迟缓,直到2003年才正式宣布禁止生产和销售含有马兜铃酸的中药。

那幺,马兜铃酸有没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呢?那就必须把它致病的机理搞清楚。纽约大学石溪分校的药理学教授亚瑟·格罗曼(Arthur Grollman)接受了这个挑战,他采用了一种新的技术,在患者的肾皮质中发现了马兜铃酸和DNA相结合后生成的加合物。接着他又发现了这种加合物能够致癌的证据。简单来说,人体内有个p53基因,其正常功能是抑制癌细胞生长,如果该基因发生突变,失去效力,癌细胞就不受控制了。这个基因的突变可以有多种形式,格罗曼发现有一种A-T到T-A的特殊形式和马兜铃酸有着非常明显的对应关系,只要检测到A-T到T-A突变,就几乎肯定可以找到马兜铃酸和DNA的加合物。换句话说,这个加合物,以及A-T到T-A的突变形式,都可以作为患者吃过马兜铃的标志性证据。

格罗曼将研究结果写成论文,发表在2007年2月9日出版的《美国国家科学院院报》(PNAS)上。这篇论文用铁的事实证明所谓的“中草药肾病”和“巴尔干地方性肾病”从本质上说是一样的,都是马兜铃酸引起的同一种疾病。但是,这篇论文只研究了少数病人,还需要流行病学研究作为支持。格罗曼选择了台湾,因为台湾人爱吃中药,而且台湾的医疗档案非常健全,相关数据完整而又严谨,适合用来做流行病学调查。

数据显示,1997-2003年间,有三分之一的台湾人曾经服用过含有马兜铃酸的中药。另据《柳叶刀》杂志估计,全台湾有12%的人患有慢性肾病,位居世界首位,被称为“透析之都”。和其他国家不同的是,台湾得肾病的以女性居多,而女性吃含有马兜铃的中药的比例也比男性高出不少。

通过在台湾的合作方,格罗曼找到了151名UUC病人,通过对这些病人的肾皮质和癌细胞进行分析,再次证明马兜铃就是罪魁祸首,含有马兜铃的中药害了他们。这篇文章发表在今年4月9日出版的PNAS杂志上,格罗曼认为,该研究清楚地表明马兜铃酸和DNA加合物可以在人体内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凡是服用过此类中药的人,无论多久以前,患肾病和UUC的几率都会比普通人高。

文章的最后,格罗曼提醒中国大陆和其他一些喜欢吃中药的东南亚国家注意,马兜铃所导致的肾病有可能引发一场公共卫生灾难,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