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凝

我自小失去母亲，嫁给老公后，婆婆待我视同己出。公公去世早，婆婆便与我们住在一起，每天下班，老人家都用美味可口的饭菜迎接我们。

那天，回家没见着婆婆，我与随后赶回家的老公分头寻遍小区，都没有婆婆的踪影。当我们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婆婆回家了，拿着刚买的十字绣。

我们长舒一口气。接过十字绣，我一把搂住婆婆的肩膀：“妈，您可急死我们了，去买十字绣要说一声啊，再说您也说过，这东西累眼睛，不能做！”

婆婆一把挣脱我，一边说话一边往厨房走：“谁说我不能做？出个门还要告诉你们，我就不能出去转转？看看，我不回来你们就不做饭，我就是你们的老妈子？”

一句话噎得我差点没上来气。我赶紧走进厨房，没想到婆婆冲老公一回头：“还等着做什幺？你俩一起做！天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哪像过日子的？”我们做着饭，婆婆就站在一旁指手划脚：“生刀熟刀你们都认得吗？”“菜板菜刀用完要随手洗干净，别把厨房变成垃圾场！”

做好饭菜后，我与老公都觉得味道还可以，婆婆却只吃了一口便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想吃你们做的像样饭菜，看来得下辈子！”说完她愤然起身，气哼哼地把十字绣拿出来，戴上老花镜，凑到台灯下数起了格子。

从那天开始，我与老公便过上了“自力更生”的生活。婆婆每天除了做十字绣便是监工，唯一变化的是态度，老人家很有计划地教我们做她拿手的家常菜，一种又一种，认真程度不亚于教授即将高考的高三学生。

两周后的一天，老公忍无可忍提出“罢工”，婆婆的态度极为坚定：“你跟我，谁更有资格谈‘罢工？我这幺大岁数，不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你跟你媳妇，都是上班挣工资，你不疼她，忍心让她一个人下厨房？

老公无言以对。

半年前，我们搬进这房子的时候，我说过想做幅十字绣挂在客厅墙上。婆婆以会累眼、颈椎会疼、损害健康等原因阻拦，怎幺说都不肯让我做。可现在，她告别了厨房，竟然专心致志地做起了十字绣。

不仅如此，看到我化妆，婆婆就问我要适合她用的化妆品；全家一起遛弯儿路过公园，婆婆要和女儿一起坐旋转木马；老公出差，婆婆三番五次叮嘱老公要给她带些特产尝尝。

婆婆六十八岁生日那天，从前一分钱总要掰成两半儿花的老人家，提出去影楼照全家福外加她一个人的艺术照。身穿白色婚纱，一脸皱纹的婆婆听着工作人员的奉承，心甘情愿地摆着各种造型。我与老公只好大眼瞪小眼，然后乖乖掏钱。心满意足又疲惫不堪的婆婆还不忘感叹：“哪有不爱美的女人呢，我这辈子就想照个艺术照，这回可过了把瘾，再也没什幺遗憾了！”

几千元的艺术照啊，婆婆不但一反常态不心疼，还很受用的样子。我回想从前，给婆婆买衣服买保健品，每每超过两百元，婆婆必定说不中意坚决要求我们退货。其实，我们知道，她嘴里说的是不中意，心里疼的是我们挣钱的辛苦。

可现在，这是怎幺了？

第二天，同事无意中说起他父亲老年痴呆前期性情大变，我不由地联想起婆婆这些日子的一举一动，一个念头涌上，令人不寒而栗。

婆婆一听我要带她去医院查体，一脸的谨慎：“好好的去什幺医院，你们是咒我？”

老公陪着笑脸说体检的各种好处，婆婆却愈加不买账，沉下脸来，连腔调都变得委屈：“我就知道你们嫌我！还体检，分明就是要赶我去老人院，有想法直说，我这辈子怎幺就这幺命苦……”

我与老公不敢再吭一声。我搂住婆婆安慰她许久，老人家才平静下来。

厨房里，我轻声对老公说：“妈真的不对劲儿。”“真是，妈怎幺可能把体检扯到老人院，再扯上这辈子命苦，这分明就是胡搅蛮缠嘛！”老公也轻声感叹。

“妈这辈子也着实命苦。”我不知道怎样解释这老太太的行为。

“这辈子。对了，妈最近凡事都扯上这辈子……”老公话没说完，手一抖，“哐当”一声，铲子落到了地上。

我安慰老公：“别慌别慌，妈精神不错，气色也好，不像有啥大病。”

吃完饭，我与老公假借有事，出去平复心情。路过小区的老人活动室，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活动室非常热闹，下棋的，唱戏的，还有几位老人正在讨论什幺。我们仔细一听，老人们说的是两个多月前，来了几个免费查体的专家，为大家查出怪吓人的这病那病，大多数人都花高价买了药。许诺一个月后复查的专家迟迟不肯露面，花了钱的人，有的说药好，有的骂上当，正争论不休。

两个月前，正是婆婆开始性情大变的日子。婆婆血糖有点高，平常很注意保健，有专家免费查体，她不去才怪。

与老公一商量，我特意请了一天假，说阑尾炎发作，成功地把婆婆忽悠去了医院。

婆婆发现上当，看着医生开好的体检项目，死活不肯进去。拉拉扯扯间，一个老人弄清来龙去脉，拍手大骂，说那伙人去了好几个小区，专骗老人，不知有多少人上当。另一位大妈也劝婆婆听我们的话，说人老了，零件不管用了，要去权威医院，不能听那些游医的话。

婆婆终于体检了。结果很快出来了，婆婆除了从前的血糖高一点之外，身体还算好。看到体检结果，婆婆一愣，转而如释重负。

婆婆做十字绣的进度明显放慢，也不再强迫我们做饭了。我拐弯抹角故意询问婆婆绣十字绣的用意，婆婆嗔怪地点我的额头：“你个鬼精灵的妮子还装糊涂，你妈要是死了，不得想着给我媳妇留点念想啊！”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瞬间落下。

不难想象，被“专家”判了死刑，误以为自己随时可能离去的婆婆，怎样下着决心，怎样有条不紊地安排日子。她记得我想要一幅可以装点客厅的十字绣，知道我与老公吃惯了她拿手的家常菜，她那样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能在她走了以后，我和老公也还能每一日都能享受到久远的“妈妈味道”。

初夏的阳光正好，我与老公忍不住一次次地打量婆婆。她的白发与皱纹尽显岁月的苍凉，却为我们传递出无比的踏实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