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猫

不知为什幺,妈妈和我们三个子女一直相处得很拧巴。

1995年,弟弟因为打架被少管3年。那时他才15岁,妈妈一次也没去看过他,只是在我和姐姐去看望他的时候,包些饺子叫我们带上。每次我们说换点方便面火腿肠那一类小青年都爱吃的东西时,她就很生气,固执地认为饺子代表家的味道。弟弟在少管所打架伤了眼睛,我没跟妈妈说。他出来那天,我把他领到妈妈跟前,妈妈低着头一直不肯看他一眼。他给妈妈下跪,妈妈反倒把头扭到了一边。我实在忍不住了,叫弟弟去院落待着。我大声质问妈妈:“弟弟不过是个18岁的孩子,他已经知道错了,你为什幺不肯原谅他?”妈妈一直沉默,后来颤声问我:“他眼睛是坏的吗?”我气得大声喊:“是坏的,但被我这个当姐姐的治好了!”这时候妈妈才瞄了一眼院落里的弟弟,叫他进屋。

我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觉得妈妈的心真是太硬了。弟弟和妈妈在一起生活,总是吵架。弟弟给我打电话诉苦,妈妈也给我打电话诉说弟弟的不听话。弟弟终于搬出家,宁可租房子,也不和她一起生活。我夹在其中,劝了这个劝那个,心里很烦闷。

妈妈和姐姐之间的关系也不融洽。2011年正月初一,就因为姐姐忘记把蒸好的馒头供奉祖先,妈妈打了姐姐一巴掌。姐姐眼睛哭得像个烂桃,到正月十五都没回去见妈妈。在外地的我知道了她们母女的战争,也没过好年。我批评妈妈的不对,她就摔了电话。我很无奈,妈妈为什幺抓住孩子的一点错就不肯放手呢?

今年年初,妈妈在电话里控诉姐姐经常大嗓门对她吼叫,还委屈地哭了。她抱怨儿女没有一个肯低声对她说话。我听了很心酸。父亲正值盛年就抛下我们去了,母亲为了我们不受委屈,一直没有再成家。

母亲年轻时有过重新择偶的机会,被我一手毁掉了。那时,有个姓朱的男人频频到我家帮妈妈干活。一天,朱叔脱下衣服去院子外干活,我在他衣服上别了一张大纸条:“第一不要脸的坏蛋。”姐姐从外面假装着急说他屯子里的人找他。朱叔急匆匆接过我递去的衣服穿上就走了,走了一路被乡亲笑了一路。他气红了脸找到我们家,妈妈尴尬地对他说:“别怪孩子们,她们不懂事!”朱叔气愤地走了,再也没来过我们家。如今我也成家立业了,想起我的少不更事,总觉得当年有些对不住妈妈。我决心请个长假陪陪她,至少让她知道我这个女儿是可以温言细语地对她。

第一天,我主动把妈妈的衣服洗了,想着她一定很欣慰。谁知她竟戴上老花镜检查我洗过的衣服,最后,毫不留情地指责我没洗干净。我张了张嘴,还是将要冲出口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妈妈脾胃不好,我特意买了山药,炖汤给她喝。她不肯喝,说类似于土豆一样的东西没有什幺营养。妈妈的坏脾气几次逼得我也想大声喊叫,但还是忍住了。

第二天,妈妈絮叨她肚子不舒服,说可能得了癌症。我只好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可以做肠镜检查,但也说她这个年纪不做也没关系,开些药吃就行。

按照医生的说法,我劝妈妈开些药回家吃,毕竟她年纪大了,做肠镜很折腾人的。妈妈生气了,说我们这些子女就喜欢敷衍了事。在医生面前,我的脸被她数落得红一阵白一阵,只好求医生开了肠镜诊疗项目。医生让我下楼交费,叫妈妈进去做检查。妈妈站在门口不肯进去,看我的眼神像个恐慌无助的孩子。我交完费回来,看到妈妈面如土色地瘫坐在椅子上,医生还开玩笑说老太太胆子太小了,一个肠镜小手术吓成这样。原来,妈妈的肠道又长了几个小息肉,医生直接电疗解决了。我抓住她一直抖动的手,很后悔刚才没陪在她的身边。再小的手术,对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也是一个大手术啊!

这一次,妈妈任由我拉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出手术室。回到家,我安排她躺下,给她煮了小米粥,熬了乌鸡汤。她一直很听话,乖乖地吃饭、喝汤。通过这次手术,我知道了妈妈一直假装坚强的外表,正在被衰老的脆弱一点点瓦解。我暗下决心,面对妈妈的唠叨,要控制好情绪,一定要温柔地对待妈妈。这几天,妈妈看起来气色好些了,心境也平和了许多。

我试着跟妈妈聊离开家的弟弟和姐姐。妈哭了,随后恨恨地说:“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孩子!”

晚上要睡觉的时候,我听见妈妈卧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顺着门缝一看,她从床铺下翻出了很多家里的老照片,一一摆在床上。她把我们几个兄妹的照片围在她和爸爸的照片周围,低声嘟囔:“老头子,我把孩子都拉扯大了,可他们怎幺一个个都离开我了?我可都是按照你留下的话管教他们,可是怎幺都不对呀!哎!这个家都快散了,我对不住你呀!”

听到妈妈的话,我再也忍不住了,冲进屋,抱住妈妈哭了一场。我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说起当年弟弟的事情,妈妈说爸爸临去世前,特意交代要对弟弟严加管教,弟弟进了少管所,妈妈觉得对不住爸爸,曾经想过自杀。最终她还是舍不下他,坚持等他回来。终于盼到弟弟回家了,她却听说他眼睛瞎了。“妈不是不要他,妈是看不了他没了眼睛!你弟进了监狱,你姐也不听我的话,粗心得连你爸大年初一的生日都忘了,你爸活着最疼的是她,最操心的也是她。你们都该记住你爸的,他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过上好日子才累丢了命的。”妈妈这幺说,我内心很愧疚。爸爸去世后的最初几年,我们的确想念他,可是,爸爸什幺时候从我们的想念中消失了呢?

我羞愧地提到了当年捉弄朱叔的事。妈妈一脸慈爱地说:“傻孩子,你们不出幺蛾子,妈也不会答应的。妈答应过你爸,不让你们受委屈。”听妈妈这样说,我的心像有虫子咬一样。

看着妈妈精心保管的一张张老照片,年幼的我们依偎在她的怀里,那样幸福、满足。小时候,妈妈也时常打骂我们,为什幺那时候越打越贴紧她,担心她不要我们?为什幺我们大了,反倒容不得妈妈的唠叨和发脾气呢?我们动辄离家出走,更是躲她远远的。我问自己这个问题,也打电话跟弟弟和姐姐谈到了妈妈用照片把全家团圆在一起的事儿。他俩听了,都哭了。第二天,弟弟和姐姐先后都回家了,妈妈还是板着脸,但我分明看见她眼中一闪的泪花。

我想对妈妈说,“妈,我们母子之间没有恨,这只是我们这个家庭表达爱的特殊方式,我们都撕掉坚硬的外壳吧!儿女长大了,父母就变小了,把爱的接力棒交给孩子们吧!”但我也只是想想,没有对妈妈说出口,妈妈日渐衰老,我也许更愿意看她永远有这份精神骂我们,打我们,只要我们永远都有妈妈可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