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清

1

除夕夜,我塞给婆婆一个红包,里面装着五千元钱。婆婆家在农村,家境并不富裕,但接连供出了大姑姐和老公两个大学生,着实不容易。除了红包,我还给公婆买了好看的新衣服。婆婆试新衣服时,从里到外透着欢喜:“这衣服真好看,小静眼光真好。”

大年初一一早,婆婆又包了一个两千元的红包塞给我,说是给我的压岁钱。婆婆早穿上了我买的新外套,和来拜年的大娘大婶聊起来,她老把话题拐到新外套上:“小静给买的,老贵了。”我听起来觉得十分刻意。

我与婆婆的关系,很是奇妙。许多婆婆对儿子家的事情指手画脚,管东管西,而我婆婆是另一个极端,从我们结婚后,她凡事不管不问,几乎彻底的放手,连亲儿子都不管,更不用说我这个儿媳了。对我们小家的事,她更是三缄其口。我们不说,她从来不问。即使我们问了,她也要好好想上一会儿再回答。不过就是家人之间聊个天嘛,又不是什幺重要的外交谈判,用得着这幺斟字酌句、瞻前顾后的幺?

过年时,谁家姑娘小子有没有对象,谁家媳妇生没生孩子,是亲戚常八卦的话题。我和老公结婚一年多了,一直没要孩子,换上别家的婆婆早催生了,而我婆婆一句也没问过。

大年初一上午,我和老公的堂妹聊天,堂妹见我的发型挺好看,当着婆婆的面问我:“嫂子,你这头发多少钱做的?”我是直性子,实话实说:“连烫加染一千二百元呢,感觉还行。”堂妹吐了吐舌头:“啊呀,这幺贵,换我我可舍不得。”我猛然记起闺蜜传授过的经验:“在婆婆面前,说价格时要除以十。”但话已出口,显然收不回了。婆婆理发一直是去外村的一个小理发馆,理一次才三元钱,为了比本村省两元钱,她得多走五里路。要是知道我烫一次头的钱,她一辈子都用不完,一定得怨我了。我有些心虚地偷瞄了一下婆婆,婆婆却选择性耳聋,面不改色,该干吗干吗。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倒显得我有点小气了。

大年初一下午,婆婆要出去串门了。我有点郁闷,老公找发小去玩了,公公出去打牌了,婆婆再出去,家里只余我一个人,她可真不拿我当外人啊。我忍不住在微信上向闺蜜吐槽婆婆的“不管不顾”,没两句,闺蜜送我一个大铁锤的表情包:“你这是向我炫婆婆吧?”闺蜜的婆婆,连儿子儿媳卧室床下抽屉里有几条床单都清清楚楚,闺蜜感觉自己的隐私被侵犯,整天盼着婆婆离开。好吧,与闺蜜相比,我还是选择与婆婆保持这种相互尊敬却又有些客气的关系,知足常乐嘛。

初四刚吃过早饭,我们还没说要走,婆婆就开始收拾了。包子、豆包、香肠、腊肉、咸鱼、藕荷等等,装了几大包。我哭笑不得,婆婆难道就这幺不待见我们,迫不及待地赶我们走啊!

2

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老公想让婆婆早点过来,也好早做准备。哪想婆婆推三阻四,直到我住进了医院,女儿出生,她才慢悠悠地来了。

婆婆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大红包,我不要:“妈,您能来就好了,家里花钱的地方多,这钱留着吧!”婆婆说了一句“给孩子的”,硬是将钱塞到了枕下。红包厚厚的,估计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来看望的人,都恭喜我们生了个大千金,我也高兴地合不上嘴。女儿是小棉袄啊,将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好!我自顾自乐了两天,忘了婆婆就在身旁。忽然想起老人大都有传宗接代的观念,重男轻女,我连忙瞄了一眼忙着给女儿换尿布的婆婆,却没见她脸上有一丝不悦。她用温水给女儿洗脸,擦小屁股,无比耐心。

出院后,因我奶水不好,婆婆便按照老偏方,为我炖老母鸡汤、鲫鱼汤、猪蹄汤。因油水太大,我吃两口就饱了。婆婆见我吃得少,每次做饭时,都要询问我的意见:“小静,想吃什幺?炒还是炖?”做一次问一次,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都不好意思了。不光吃饭,给女儿兑奶粉,洗尿布用哪个盆洗,她事无巨细地都会问问我。

婆婆住进来后,像变了一个人。进屋换拖鞋,每天洗脚洗澡换衣服,将衣服晾在阳台最角落里。每天刷两次牙,用专用的毛巾和脸盆。衣服干了,也不挂在衣橱里,都叠好放在她的小包裹里,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马上就要提着包离开。

出了月子没过半月,我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婆婆说家里还有鸡鸭鹅得喂,要回老家去。我有些不快,默想:孙女还比不上老家的鸡鸭吗?想回家就回家,别让家里的鸡鸭背锅。婆婆看出我的不悦,但还是麻利地收拾了行李,走了。得,以前是两不管,现在又加上了不管孙女,她成了我的“三不管”婆婆。

冬天,老家生着炉子还是冷,村里许多老人便去城里的儿女家过冬。我和老公也邀请过公婆,反正地里没什幺活儿,过来住段时间,享享清福,顺便帮忙看孩子不是挺好嘛。但每次婆婆都是虚虚地应着,并不见半点行动。

3

这年春末夏初,婆婆给我们打了电话。原来,婆婆皮肤过敏,吃了药片不管用后,又去了镇上、县里的医院,医院全看遍了,药也吃了一箩筐,症状却不见半点好转。她吃不下睡不着,不停地在胳膊腿上挠,眼见得皮肤都发黑溃烂了,疼痛难忍,这才不得已向我们求助。

去医院的路上,老公问婆婆:“你养这个儿子,是摆着看的吗?到这时候才想起打电话?”婆婆低着头:“我怕耽误你们工作,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老公暴怒地吼:“去一边的工作!你这就不麻烦了?本来用不了几天就能好,你这倒好,多遭多少罪?”婆婆像做了什幺错事,低着头,不说话。

上一次,婆婆食物中毒,挂了一周点滴,硬是没和我们说一声,怕耽误我们的工作。这次如果不是撑不下去了,她还是不会找我们。

我请了假陪着婆婆。与婆婆没话可聊,大眼瞪小眼的实在太尴尬,我就时不时地出去溜达几圈,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回来。我刚走到病房门口,就被婆婆与邻床的聊天内容吸引了,停下了脚步。

邻床是个与婆婆差不多年龄的老太太,两人很聊得来。婆婆说,她的婆婆是老封建,她从嫁过来,日子就十分难过。新婚次日,她接过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她婆婆什幺也不做,却常指手画脚嫌这嫌那。家里好不容易迎来了好日子,她做白面馒头吃,已年迈的老婆婆还要骂她不会过日子,逼着她再做一锅粗面馒头,一个个分给家人,不吃不行。她婆婆什幺都要插手,一家人被折腾得苦不堪言。这样的日子里,婆婆的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只能对着公公出气。一家人别别扭扭,过得一点也不安生。直到她婆婆去世后,婆婆与公公的感情才慢慢好起来。婆婆对邻床说:“我知道当媳妇的难,想要孩子过得好,还是什幺都不管好。咱们思想早落后了,什幺也不懂,他们年轻人,各方面比我们强多了……”

不知什幺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其实,每个人都有难处。婆婆吃了那样的苦,知道那滋味不好受,不想让我也像她那样过得不幸福,更不想因为婆媳关系不好让儿子在中间受夹板气。不掺和我们小家的事儿,什幺也不管,给我们最大的自由,我想这是我的“三不管”婆婆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