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后》是一部抢救式纪录片。片名中的“九零”是主角们的年纪,他们是:中国顶级的大师——98岁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刚刚度过100周岁生日,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获得者许渊冲;99岁的“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王希季;102岁的《呼啸山庄》译者,翻译家杨苡……16人中,从拍摄到上映已经有3位过世。能拍到这样珍贵的影像,或许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当我走进影院,看到学生时代出现在课本上高山仰止般的人物,在大银幕前与我对话,字字句句都是生命的轻盈、沉淀和通透。第一次,我感到他们离我这幺近,眼泪马上就掉下来。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企业停产、工地停工、百姓逃亡……国家在枪林弹雨中飘摇,满目疮痍,唯有学校还在坚持上课。11月,华北沦陷。学校被炸毁,只能解散,校长上台宣布:教师、同学各自回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哭了。一位女同学跑到台上,唱了当时最流行的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啊……

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97岁的巫宁坤(翻译家,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呜呜呜”地哽咽起来,像个小孩子。为了学生有书读,为了保存中华民族文化命脉之生生不息,中国最优秀的三所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当即做出决定——三校合并,临时组成西南联合大学。三所大学的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共同领导校务,揭开了中国教育史上最传奇的一幕。西南联合大学存在仅仅8年,却影响中国长达80年,被称为“中国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玛峰”。

西南联大最初的校址选在长沙,但开学一个月之后,南京沦陷,长沙被轰炸,大学临时决定迁往云南昆明。学生回忆,教授们坐车护送书籍,女生和身体弱一点的男生走海路,其他学生则走着去。一支近300名师生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历时68天,行程1750千米,横穿湘黔滇三省,完成了一次教育史上的伟大“长征”。学生们没有说苦,反而在路上背起了英文字典、研究水车发电、采集了两千多首民谣、调查风俗、照相……一场徒步搬家变成了民俗研究、田野调查、生活实践,成了教育的一部分。

18岁的杨苡高中毕业的第二天,南开大学就被炸弹摧毁了。大学没了,她还是想上学,与家人抗争一年,终于去到昆明。她先到上海,再到广州,经过香港,从香港到海防,从海防坐火车,绕一个大圈才能到云南。

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到了西南联大,很多学生却发现上当了。学生宿舍是茅草房,一个茅草房住40个人,20张床,上下铺。木头床接缝的地方有臭虫,很多人被咬得睡不着觉,抓到一只捏死,全是血;马口铁打造的教室屋顶一下雨就“叮叮咚咚”;最要命的是,炸弹随时会来。艰苦环境带来磨难,更带来磨炼。晚上睡觉,你咬你的,我睡我的,大家和平共处。汪曾祺曾在文章中描述过大轰炸的场景:“当时,一个同学在洗头,一个在煮汤,你投你的炸弹,我读我的书,你不能一直投炸弹,我却能一直读书。”

清华永远的校长梅贻琦说过一句话:“所谓大学之大,非有大楼之谓也,乃有大师之谓也。”联大的教授全是一顶一的大师,大师学问大,上课的方式也是千姿百态。特别是国文系,采取了空前绝后的“轮流教授法”。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罗庸……这些国文系教授,每人开两个礼拜的课。闻一多先生的课上可以抽烟,伏羲女娲被他讲出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陈寅恪先生讲课时经常自己深陷其中,有时课已经讲了一半,才发现背对学生。罗庸先生讲课,伸手一指,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长安城仿佛就在眼前。

课上,他们是教授,是神坛上的人物;课下,他们充满了烟火气。赵中尧先生为了补贴家用,在家里做肥皂卖;周培源先生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就起床刷马、喂马;吴大猷去上课时,总是提着菜篮和一杆秤,下课便去市场买菜回家,有一次还买了两只小猪,打算养大了卖掉,赚些钱……他们更有脆弱的一面:“沈从文先生,吃着吃着饭,把酒杯一放就哭起来,他说国家到这种样子……”

从联大毕业后,大批学子选择留学深造。1950年,一篇名为《给留美同学的一封公开信》的文章发表:“同学们,我们都是在中国长大的,我们受了二十多年的教育,自己不曾种过一粒米,不曾挖过一块煤。我们都是靠千千万万终日劳动的中国工农大众的血汗供养长大的。现在,他们渴望我们,我们还不该赶快回去,把自己的一技之长,献给祖国的人民吗?”这封信一呼百应,截止到1956年10月,2290位留学生放弃了更好的生活、研究条件,陆续回到祖国。那份报效祖国的决心,从来都是滚烫的。

遍地烽火之中,联大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是一个民族在生死存亡时爆发出的坚韧意志,以及生生不息的家国情怀。

西南联大的历史,仿佛是被厚重尘埃掩埋的书本,有太多久远的故事。但是,当一位位“九零后”在银幕前讲起那段往事,仿佛一切都活了过来,仿佛一切就在昨天。许渊冲爱追女孩子,在日记本上写情书,拍摄纪录片时已经90多岁的人了,谈起学法文的同学,还要比个高下,可爱到不行。杨振宁说起邓稼先:“有个人个子高高的,一张孩子脸,跟我商量,我手上的书看完了,能不能借他看一会儿。”100多岁的杨苡回忆起自己暗恋的李尧林,还像个少女……八十多年过去了,在影片中出现的这些“九零后”,都还记得自己的学号。他们眼中有火、心中有光,分明正是年轻时啊。

有人说,清华人喜欢穿西装,北大人喜欢穿长衫,南开人喜欢穿夹克。但到了联大,他们便是联大人。在这里,大家共同追求一种精神,叫做“pure”(纯粹)。赫胥黎曾在《通识教育》中写道:“他年轻时受到的训练,可以使其身体服从自己的意志,就像一台机器一样,轻松而愉悦地从事一切工作。”

90岁的潘际銮(焊接工程专家),还在带团队做大事。他说:“越是难的题目,我越想做,难,做成功了才有意思。”马上93岁的郑哲敏(爆炸力学家),早上要去半天单位,帮年轻人解决技术和理论问题。107岁的马识途(作家),耳聋、眼花,去年还出版了他的新书,下一部小说也快要收尾。102岁的扬苡(翻译家)还在用“Make the most of everyday”(每天一定要做得最好)的格言来要求自己。年轻时的教育,早已融进血液,融进生命。他们像永动机一样在一件事情上兢兢业业,坚持将近100年,把“pure”精神发挥到了极致。

“难在自觉,贵在坚持。这种精神的根源是从联大而来,从闻一多而来。”它是星星之火,延绵不绝。无论是这个100年还是下个100年,联大精神依然如星辰大海、日月朝辉,历久弥新,是中国教育、学子心中最纯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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