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珍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自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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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初次从《山南水北》读到这段话时，内心产生的深深的会心和喜悦。从小到大，我摸过的书林林总总不会少于四位数，但究竟认真看过哪几本，里面具体说了些什幺，自己又收获了什幺，印象早已模糊不清。若要我推荐一本最喜欢的小说，我肯定迟疑不决，纠结再三;若要我推荐一本最喜欢的散文集，我首推《山南水北》，毫不犹豫。

《山南水北》究竟好在哪里呢？以我的眼光来看，这是我近年来读到过的最好的散文集：文采与思想并驾，见地与趣味相融，情怀与情感兼美。

书中写的不过是些小事，是作者乡居生活里的所见、所闻、所亲历的一些小事。韩少功辞去海南省文联主席后，“去一个人们都已经走光了的地方，在一个演员已经散尽的空空剧场，当一个布景和道具的守护人”。他在湖南老家八溪峒购地建房，种菜养鸡，栽树修路，在山清水秀的如画风景里过起了自然人的生活，写下一些随笔。他像农民一样劳动、生活，和农民打成一片。他写此处的风景、故事、见闻、美丑和感悟。

文集里随处可见诗一般的语言、哲人般的思辨，以及不经意透露出的一个“人”对芸芸众生的悲悯情怀，以及一个文化人眼中看到的自然之美。散文里还有个突出特点：小说般的情节美与传奇美。

韩少功是带着思考在书写的。书中所说的一切，确确实实来源于真实的村庄，他没有一味美化。如今的村庄也并不尽是世外桃源，在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村庄里也有诸多烦恼、不幸、丑陋，甚至阴暗面，也有和城市大同小异的纷纷扰扰，世态万象。他文中所说的很多带着传奇、玄幻色彩的故事，几乎都是我小时候听到过，看到过，甚至亲身经历过的。他没有故弄玄虚，所有曾经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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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韩少功，缘于他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读到《山南水北》，我才完全为他的文字倾倒。

那还是2009年的事。我去南昌晚报社办完事，顺便去肖江华编辑办公室小坐。我是作者，一直称他“肖老师”。虽多年未见，见面也不觉陌生，喝茶聊天时，见他办公室陈列的书有几百本，自然就聊起读书这件事。我请他推荐几本好书来读，他郑重地推荐了这本《山南水北》。

“这是我近年来读到过的最好的一本散文集。”这是肖老师的原话。

书买来，一读就放不下来。书很快读完了，我意犹未尽，又重读了一遍。按说读了两遍，这书就该放进书柜收藏起来，但我舍不得收起来，依然放在床头，兴之所至，随手翻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本书就在我的床头，与我“同床共枕”。

这样的结果是，书里布满了铅笔的勾勾画画，和各式各样的标记：直线，波浪线，五角星，小红花，柳条等。

读到大段的好句子时我就画直线，或者波浪线;有时觉得这段话很长划太多线会影响书的颜值，我就画一根好看的柳条框出这段话。这大段的话中如果有句话直击我心，或特别精彩，我就在旁边添一个五角星以示强调。重读时进一步领略到作者的深意，我就带着愉快的心情在这里再画上一朵小红花……

在书上画线和标注，还不能完全表达我的喜悦喜爱。我翻出久违的摘抄本，一字一句地摘抄。时隔多年，那些闪着思想光芒的佳句依然深深地打动着我：

那些平时看起来巨大无比的幸福或者痛苦，记忆或者忘却，功业或者遗憾，一旦进入经度与纬度的坐标，一旦置于高空俯瞰的目光之下，就会在寂静的山河之间毫无踪迹——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

下乡的一大收获，是看到很多特别的笑脸，天然而且多样……描述这些笑较为困难。我在常用词汇里找不出合适的词，只能想象一只老虎的笑，一只青蛙的笑，一只山羊的笑，一条鲢鱼的笑，一头骡子的笑……对了，很多山民的笑就是这样乱象迭出，乍看让人有点惊愕，但有一种野生的恣意妄为，一种原生的桀骜不驯，很快就让我由衷地欢喜。

故事的结局总是一样， 山南水北，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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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于2006年公开出版，韩少功因此获得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6年度杰出作家奖。授奖词说：“《山南水北》，作为他退隐生活的实录，充满声音、色彩、味道和世相的生动描述，洋溢着土地和汗水的新鲜气息。这种经由五官、四肢、头脑和心灵共同完成的写作，不仅是个人生活史的见证，更是身体朝向大地的一次扎根。”

一位作家再优秀，也很难做到出版的书“本本精彩”。但韩少功是个例外。用“书虫”周正旺的话来说就是“韩少功的书本本都精彩”。

一年当中，韩少功先生一半时间生活在海南的城市，一半时间生活在湖南的农村。有人称他为现代“隐士”，他自己似乎并不认同。他说，真正的隐士是不会出版作品自我暴露的，所以，他选择的这种生活方式，与其说是出世，不如说是入世，与其说是退避，不如说是进发。

久居樊笼里的都市人，内心其实都期待着，“返自然”与“适俗韵”兼而得之。我也期待着有一天能换种方式入世，在出生的村庄再次进发，身体朝向大地深深扎根，开出属于自己的那朵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