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贰

仲秋时节,菜农便开车拉着待售的白菜沿着乡间的路叫卖。听到叫卖声的婆婆婶子们就会打起看外地媳妇的精神头儿呼唤左右院子的邻居亲戚,一起对车上码得整整齐齐的大白菜品头论足。若是这菜有幸通过在座资深主妇们的考核,大家就会以每家百斤的单位买光这些大白菜。

储藏冬菜的盛事,随着这些带着赞赏进门的白菜拉开了序幕。奶奶也是大白菜评审团中一员,那时候我还没有菜车高,一个臂弯刚好能抱住一颗白菜。奶奶先把所有的大白菜整齐地码放在院中的空地上,然后逐颗检查有没有带虫,还要去掉外面受损发黑的菜叶,被淘汰的菜叶会被直接丢到土地上。闻讯赶来的小鸡小鸭簇拥在奶奶身旁,将这些秋日的馈赠吃得干干净净。这些生于泥土的白菜,最终也以另外一种方式归于泥土。

经过筛查的大白菜干净、健康,拥有了成为一颗合格酸菜的资质。初步修理好的大白菜会被奶奶整齐地码放在一个跟我一样高的缸里,缸口略宽,底部稍窄些,缸身呈深深的酱色,摸上去有滑溜的釉感,又带着些许粗糙的颗粒感。圈状码放,一层白菜,一层粗盐。

白菜全都码好,盖上厚重的木质缸盖,大白菜就开始了不见天日的自我修行。这些白菜什幺时候可以重见天日呢?全家对这件事情有话语权和预知能力的只有奶奶,没有官方的计算方式,奶奶只是靠着直觉,或是老一代庄稼人对于自己土地的作物特有的情感和默契,就能决定白菜重见天日的日期。开缸之后的白菜析出了自身的水分,叶片泛着润泽的嫩黄色,奶奶会仔细端详这一缸白菜的状态来决定要不要加水。等白菜和水分的关系相对平衡,奶奶又会请出家里另一个有地位的老物件:一块青色的大石头——青色许是石头多年腌渍之下的包浆。奶奶将大石头压在最上层的白菜上,石头进入水中的部分就呈现出有了生命般的水绿色。

上述的工序完成后,奶奶心满意足地盖好木质盖子。白菜继续酝酿,奶奶和我们继续等待。大约一个月的时间,白菜完成了成为酸菜的修行。随着木质缸盖的打开,先出来的是酸菜腌渍发酵的味道,那是蔬菜经过漫无天日的发酵随着盐分一起进行各种复杂的化学反应演化出的味道,厚重且带着柔和的酸。奶奶根据酸菜的气味及缸中汤水的颜色判断此次腌酸菜的成功与否。那段时间,和奶奶同龄的婆婆婶子们都会被邀请到酸菜缸前,对这一缸酸菜发表不同角度的点评。奶奶有几十年当家主妇的经验,当然不会有疏漏,那一缸汤水呈现出金黄透亮的颜色,捞出的每一颗酸菜都泛着玉石的水头和色泽。

酸菜腌好的时节,厨房就是酸菜主导的天下。主妇们将酸菜捞出,反复淘洗,将酸菜菜帮的部位一片片切薄,再切成木筷子般粗细,放在一旁备用。切好的酸菜,可以煮,可以炒,跟肥腻的猪肉配在一起可完美化解肉类的油腻。很多杀猪菜中的猪肉都特别大块,一是因为东北主妇们好客爽利,二是和酸菜的爽口充分结合的肉块再大,吃到嘴里也不让人觉得油腻。大口吃肉辅以一筷子酸菜,末了再吹着热气喝一勺菜里的汤汁。劳累了一整年的庄稼人吃到这一盘盘酸菜配着猪肉的杀猪菜,才算是为一年的辛劳画上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句号。

一颗酸菜,在无数母亲和主妇的手里变成更多儿女们喜欢的菜肴:酸菜鱼、酸菜饺子、酸菜鸡蛋汤、酸菜饼……只是儿女们会长大,老人会更老。后来,会腌制酸菜的老人们都陆续走了,我家也开始出现袋装切好的流水线制作的酸菜,吃起来有种很尖锐的酸味,用水淘洗多次也还是那样,再不复奶奶在时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