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晚艳

她是我的初中同学,黑皮肤、短发;她常挽起衣袖,走路用跳;她话不多,但偶尔说出的一句话就能逗得旁人哈哈笑。这样一个没有女人味的她却有个诗意的名字——莲花。提及莲花,我心潮奔涌:女人如花,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嗨,我是莲花,在深圳。”十年前,见博客留言,在广州的我激动地直奔深圳。

再见莲花,她一如昔:穿着简单,额头光洁,小马尾随意挽在脑后,淡雅又从容。久别重逢,我们的一个拥抱穿过二十年时光。

莲花指着房间玩积木的小男孩,满脸慈爱:“我小儿子,辉,正在上学前班。”莲花说她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儿子读五年级,父母帮她照看,她自己在复习建筑设计知识,准备考工程师证。

和莲花聊天,一半用在回忆上。嘻嘻哈哈中,她告诉我:她目前住的这套房子是租的,买的房在世界之窗附近。将买的房出租,租外面的房住,是因为差价多了七八千元,够她全家老少的生活费。

听了莲花的讲述,我内心直颤。坦白说,刚进莲花家,看到生锈的煤气灶、缠着透明布的花洒、发黄的厕所座、掉漆的铁床和既当茶几又当餐桌的玻璃台……我难过又怜悯,出于礼貌,一直没主动问及现状。万万没想到,简朴的莲花是隐藏的有钱人。

莲花第二年就拿到建筑工程师证,大儿子上了深圳重点初中,上小学的小儿子像莲花小时候一样调皮。莲花应聘到一家房地产当建筑助理,天天戴着工程帽辗转在深圳各工地,夜以继日地奋斗在一堆堆设计图纸中。

拼搏上进的莲花成了我的偶像。近朱者赤,慢慢地,我也变得上进起来。我与莲花,一如广州的厚重与深圳的前卫,亦如广深两地的团结与繁华,我们暗暗比拼、你争我赶,彼此映衬、相应成景。

再见莲花,已是三年后。我是一路流着泪到达深圳的。出发前,同学梅来电,说莲花在工地突发急性阑尾炎,差点没命,她住院没告诉父母、孩子,谎称自己出差了。梅还说莲花五年前就离婚了,莲花的前夫是她高中兼大学同学,两人都是深圳引进的高端人才,在同一家外企工作,前夫做销售,莲花管技术。那时莲花有着不错的工资、别人拿不走的本领,工作风生水起、前程一片光明,来深圳五年就结婚、生子、买房,结婚三年后又创建了自己的公司。

创业初期,莲花和前夫吃过的苦,梅说得滴滴见血。几年后公司稳定,莲花生了小儿子,在老公的建议下回老家带孩子。莲花虽然在老家,但每天在电脑前工作,掌控公司运营、监管公司核心技术。可以说,在公司的发展上,莲花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原以为生活朝着阳光奔,谁知,莲花带着小儿突然回深圳,竟看到自家的席梦思床上,躺着公司的年轻秘书……

和梅挂断电话,我驾车直奔深圳。一路上,我怒火中烧,恨不得把那个背叛莲花的负心汉揪出来揍一顿。一路心急,广深高速很不高速,漫长的车队里,我由愤怒变成怜惜。心疼莲花,也懊恼自己,怎幺可以如此粗心,整整三年,居然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见到莲花,她依然扎着简单的马尾,几丝淡黄带白的头发夹在墨黑发丛里分外显眼。莲花表情从容、眼神坚定:“晚艳,放心,我一切都好。”

我是来安慰莲花的,结果,莲花安慰起我来。

莲花说,之前租的那套房她买下了,因为住久了有感情;大儿子上了初中,小儿子平时跟爸爸,放假跟她(我三年前见她的时候,刚好是周末,所以小儿子在家里);莲花是正式工程师了,还带了助理;还完了位于世界之窗的房子的尾款,租金变成了纯收入。安慰我的莲花生活里全是阳光,说完,还拉着我在她房子里参观:“看,家具换了,煤气灶换了,床买了新的,也有洗衣机了……”

可是,我越听越难过,一个女人,男人都没了,还有什幺好?我终究没忍住,哭了,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一边骂莲花前夫。莲花拥着我,递上纸巾,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好啦,他是孩子爸。”

“变成这样也有我的错。我回老家,照顾不到他,公司虽然经营得不错,但他总会有一些挫折烦恼。我没在身边,没帮到他,我性格大大咧咧,也少了该有的温柔……”莲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缘分散了就散了,我不后悔,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嘛!”

我义愤填膺地进门,哭哭啼啼地交谈,开开心心地回去。那天,莲花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交融在我几百万文字的篇章里:“没有人会天天天晴,逆境并不意味着坏事,适当地磨砺是成长的阶梯。”

莲花说,过往是曾经,曾经也是明镜。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前夫也叫醒、成就了她,让她走出女性的传统思想和过度的情感依赖,让她在深圳这座城市全心全意地经营自己、绽放自己、奉献自己。莲花说,女人如鲜花,男人是露水,有他是景,没他亦然。

那天,我和莲花坐着公交游深圳,我们逛大梅沙、华侨城,拍了好多矫情的照片,我还看了莲花那套位于世界之窗旁的房子。深圳大道边,莲花仰头对着高楼,像在跟我说,又像自言自语:“我没要其他,房子是我付的首付,人没了,要钱干吗?”

莲花说得云淡风轻,我听得心潮起伏。

后来,因为各自忙碌,深圳的莲花和广州的我,三年无从见面。一个深夜,莲花说,她还没感受过广深动车的速度,年年月月忙,忽略了身边很多的风景和人情。于是,莲花当晚就任性了一回,她坐动车从深圳来广州,我们在广州火车东站吃了顿大餐,她又坐动车回深圳。

自那以后,我们广州、深圳走得勤快起来,说不出为什幺,也许,没有目的的来往才最长久,没有色彩的交际才是最美好的。走着走着,孩子就大了;走着走着,头发也白了。

2023年,从我们毕业后的第一次联系算起,十年时间,莲花供完房子的按揭、买了福田的租房,还购了一辆全新款的新能源汽车。最近莲花又买了房,靠近东莞,莲花说:“房子不大,但周边安静,可以用来养老。”

对于莲花日益累积的财富,我羡慕但不嫉妒,她现在可是撑起深圳建筑业半边天的人物。但我总觉得莲花不能这样下去,她应该有人疼、有人关心、有人爱、有人为她遮风挡雨。

酝酿好几次怎幺开口后,我在我们的一次约会中,逮到机会开口:“四十多岁,该抓紧了。”说完,我还叽里呱啦地举了很多“老来要有伴,人生何其短”的例子,最后满怀期待地等回应。好巧,莲花的手机这时响了起来,是施工现场打来的电话,说天气预报下半夜有台风,让她亲自检查监督建工地的防范措施。

莲花火速套上深灰色的工衣、戴上红色的安全帽,风风火火地出门,还不忘大声招呼我:“回广州吧,今天不管饭!”当我还懊恼于电话来得不是时候时,莲花走到电梯口又返回来,拥着我轻声说:“一切随缘,不要担心;我若盛开,蝴蝶自来。”

回程,广深沿海高速,车里音乐飘扬,耳际高铁呼啸,一栋栋新建的大楼矗立在沿途南粤大地,我似乎看到头戴红色安全帽的莲花在各楼层雷厉风行,美丽得像朵娇艳的牡丹。

编辑|饶春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