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芦苇

我有两个青梅竹马,一个在记忆中永远那幺美好,一个将成为我的丈夫。

我翻开我们的结婚照,我的头纱是梅花边的,上面缀着梅花水钻。

当时他说,因为我深爱梅花,所以要我做个梅花新娘。

A

小时候没有爸爸。妈妈很忙,早起上工,中午有时候回家吃饭,很多时候是我给她送去,用一个棕黑的土钵装着,放在一个小竹篮里,一路走一路换手提,送到地里,饭还热着。饭是外婆做的。那时候我五六岁,妈妈很年轻,外婆也不老。

家里没有男人,地里的活是妈妈一个人做的。外婆似乎去过一两次,之后再不去,专心在家教我读书、写字、画画,还教我做各种花汁。

做花汁是其中我最喜欢的,自己做,做好了等上三五天,就可以吃了。我们三人都喜欢吃,晚上点上灯,取来三个小碗,每人盛上一点,下面是花汁,上面漂着花瓣,酸酸甜甜,很好吃。每当这个时候,外婆总免不了要感慨,说唐家总算留给她一样好东西。

妈妈从来没做过花汁。外婆教我做,妈妈也不让。在妈妈上工的时候,我偷偷学会了做花汁。

等到我第一次单独做花汁的时候,是在冬天,那时我七八岁了。

B

做花汁,很困难的一点是采集花瓣。那时候很多东西都是集体的,自留地也是有的,但是那样小小的一点田地种满菜和粮食,是没有余地种那风雅的花的。

何况不是什幺花都可以做花汁的。

春天比较好,桃花梨花之类果树的花瓣都可以采来做花汁,夏天秋天也有凤仙花玫瑰牡丹菊花之类,冬天就比较惨,几乎是没有花可采的。

有一样花惟有寒冬才盛开。那是做花汁的好材料。它有冷香,做出的花汁清洌异常。

外婆说:“我没机会做梅花汁三十年了。”

但是我有机会,我发现了一棵梅花树。在我们那儿,梅花树并不常见。在那之前,我只在外婆教我画的画上见过梅花。我无限雀跃,看那只开了几朵的梅花树,忍了半天才没翻进墙去摘花瓣。

我采过许多次花瓣,被一些人见过,有三五人曾当着我的面说:“果然梅家的女人专门会偷。”不知道她们是故意还是当我小孩不懂事,当着我的面也说得那样大声不避讳。我坐在树的枝丫间,采下花,放进我的小小竹篮,然后滑下来,轻巧着地,并不理会她们,拎了我的竹篮就回家。

我家与别家不同。我家独门独户,只有女人,不常与人来往,在外不应惹事端,少说少错。这是外婆与妈妈教的。我很早就记下了。

我采花瓣很久了。开始是与外婆一起,要趁人少最好是没人的时候,也不能一下子采很多,被人看见不好。外婆的说法是“如果人人都像我们一样去采花瓣,那些树跟花不就都成光头了”。

之后都是我在摘。我爬树又轻又快,三两下采足。

外婆表扬我,妈妈不以为然,偶尔说少做这些。外婆倒是纵容我:“有什幺关系?做多做少都是做了,那些人爱讲讲去。何况我们采花又不是偷花。”

C

那梅树在杨云树家的院子里。是杨云树家的。

自从见到杨云树家的梅花树,我就开始打算用什幺方法去采梅花。像从前直接爬上去采是可以的,何况那梅花树又不高。可是他家有围墙。我一次又一次站在围墙外,看着那高出围墙的梅花。

它们开了很多了。它们要谢的。

我着急了。

在围墙外,我发现地上有梅花瓣。那应该是风吹出来的。

我拾起来,凑近鼻子,有很淡很淡的清香,在冷冷的冬日,静静地透出来。

“你要不要进来看?”

有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抬头看,是杨云树。

站起来,手心攥着花瓣。

“进来吧。”他又说。

我不吱声。

他看看我,转过身走向大门。我跟着他进去,一路上有点惊,有点怕,有点窃喜。

在院子里,我看见了梅花,一树梅花。

我看了很久,什幺时候伸出手,什幺时候摘下花瓣我都没了印象。等我回过神,手中已有一把。这才想起应该害怕,猛回头杨云树就在我身后,一直站在那里默不作声。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然后他走向梅花树,连枝折下来,折了几枝,放进我手里:“够不够?”我看看他,看看我手中的花,最后点点头。

然后我抱着梅花离开他家。

我一个人做了花汁,小小一罐。吃的时候告诉外婆,外婆惊喜不已。

最后剩下一小碗,上面漂着四五片梅花。我想了想,给杨云树送去。毕竟花是他给我的。而且我心里也很得意自己第一次做的花汁就这幺好吃,心情很雀跃,忍不住要告诉别人。

杨云树是我少数讲过话的“别人”,而且心里觉得他是不一样的。

他妈妈见到我大概很吃惊,像不认识我似的看着我。我说我要找杨云树,她让我进去,我别扭地说不用了,您让他出来就好了。

杨云树在围墙外见到我。我将装着花汁的碗递给他:“你吃不吃?”怕他拒绝,又说,“很好吃的。”

他接过去,问:“这是什幺?”

“梅花汁。”

他“哦”了一声,大概想起那日他给我的梅花。

“是你妈妈做的?”

“我做的。”我大声讲,很骄傲,“妈妈不会做,外婆和我会。”

他怀疑地看着梅花汁,不相信能吃的样子。我接过来,小小喝了一口,递给他:“我很喜欢吃的。”言外之意不是他我还不会白给人喝呢。

他笑了。我第一次见他笑,着迷地看。然后他喝完,只剩下花瓣。

他说:“很好喝。”

我很满意他这样的夸奖,告诉他:“花瓣也很好吃的。”

D

以后我常去杨云树家,一样不进去,不与他家人讲什幺话,很怕生。但是与杨云树我就讲很多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喜欢与他一起玩,跟着他去村口的小卖部。他买糖,一毛钱十颗,全部给我。很不舍分他一两颗,他笑,说不喜欢吃,女生才喜欢,你吃就好。

那时候,糖果对我来说,是太宝贵的东西,轻易是没有得吃的。家里并不很有钱,我知道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候那样迷恋吃那酸酸甜甜的花汁,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机会好好吃上糖果。花汁是我那时惟一的零食。

有糖果可吃,我就不再到处摘花做花汁了。只有在花开很多的季节,我才会拎着我的小小竹篮爬树摘花。做好通常会留一点给杨云树。外婆埋怨我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妈妈也难得地发现我比以前开朗活泼。知道送我糖果吃的是杨云树,外婆抱着我:“梅梅,好好跟他玩。”

我自然总是好好跟他玩的。他是我惟一的伙伴、游戏对象,是哥哥。

我们一起做了两次梅花汁,在我九岁和十岁的冬天。

E

十一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雪下得特别大,外婆走得无声无息。

妈妈伤痛欲绝,昏倒好几次。是校长召集一些人送外婆走的。我戴着白花,静静看着人们来来去去。家里第一次很喧闹,我躲进房间,那张大床上以后就只有我跟妈妈了。

我蒙着被子,不知怎样居然哭不出来。屋子里暗下来,我睁大眼睛,看到杨云树走进来。

看着他走向我,我哇一声大哭,抱着他叫外婆。

我哭了很久,他一直抱着我,直到我哭累了睡下。迷迷糊糊中听人说:“这小姑娘,平时就黏她外婆,就怕她一直憋着不哭憋坏了。现在哭出来就好了。真是可怜……”

听着鼻子一酸,又哭。只记得抓着杨云树不放,一直叫外婆。

外婆“头七”刚过,有人来找她。妈妈告诉他太迟了。

我看着那个爷爷失声痛哭。

后来他们与妈妈商量事情,妈妈让我去找杨云树玩。

但是妈妈忘了,杨云树上初中了,他不住家里。之前他请假回来陪我好多天,昨天回学校去了。

我去杨云树家,跟他妈妈说我想摘梅花,要给外婆做梅花汁。他妈妈看着我说真是孝顺的好孩子。

我拿着梅花回家,妈妈一见到红色的梅花就火了:“谁叫你拿进来的?扔了!”

我轻轻说:“妈妈,我只是要给外婆做梅花汁。外婆最爱吃梅花汁了。”

妈妈抱着我哭:“梅梅……”

那爷爷问我:“你会做梅花汁?”

我说:“会的。外婆教我做的。”

F

那位爷爷要收养我,带我和妈妈去美国。

我去找杨云树,他没回来。我将做好的一罐梅花汁交给他妈妈。坐上飞机,我们离开了中国。

妈妈与美国人NICK结婚了,而且生了弟弟ERIC。ERIC现在十一岁,已经很高大而且英俊。NICK对我很好,就像对ERIC一样。ERIC很可爱,与我感情很好,喜欢鹦鹉学舌跟我讲中文。反而妈妈与我的感情淡下来。她常讲“My baby”, “My child”, “Mylittleprettyboy”。我们渐行渐远。

NICK安慰我:“你妈妈在中国生活时受了很多苦,她不愿意回忆起,你要原谅她。遗忘痛苦才能获得快乐。”

他没错,妈妈也没错。那幺是我错了?

二十六岁时,我与相识十五年的ALEX准备结婚。我们认识很久,从我来美国不久就认识了。那时我十一岁,他十五岁,与杨云树差不多年纪。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才与他成为男女朋友,两年前他求婚时我就答应了考虑,但是直到现在才打算与他结婚。他很开心,准备好了一切。我却在一场大雪来到时迷惑了。

整整十五年,我没回过中国,但是我从来不曾忘记,有一个少年,曾经怎样温暖过我,温暖过我的心。

我希望能回去看看,希望能见一见我思念的人。只有一个人,但是因为这个人,我思念中的中国一直那幺美好。有个声音一直在心底催我:回去吧,回去吧。

ALEX看着我,说:“一个月你还不回来,我就去捉你。”

我依偎着他,轻轻说:“我只是思念中国。我渴望在出嫁前回娘家看看。”

G

我去向妈妈问当时家里的地址。

她在躺椅上躺着,闭上眼。我默默记着那行地址,激动不已。

“为什幺一定要回去呢?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有什幺不好?”她突然梦呓似的说。

这不像妈妈会说的话。从来她不曾对我说过这样温情的句子。她一向强势,对她曾经不愉快的过往极少提及。连同我不曾见过的生父,她从来不提。

看她雪白的脸上浅浅的皱纹,我有点发觉她老了,到了外婆曾经的年纪。

我想她是对的,她选择遗忘过去的痛苦,所以活得轻松得多。外婆一向沉溺在对过往的回忆里,也许她觉得美好,可是毕竟沉重,所以她郁闷在心而早逝。

我突然想起曾经外婆说过,我的生父是她看着长大的,可是她也看错了。

那幺妈妈与他应该也是青梅竹马的吧。

“妈,为什幺你不希望我回去?”我问她。

她睁开眼睛,望着窗外,许久她说:“你外婆看错两个人。一个她自己的青梅竹马的恋人,就是你唐家爷爷,另一个,就是你父亲。你外婆真是够天真的……”

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走进起居室,告诉她要休息了。

我看到她哭了。

很多年来第一次见她哭。

她是个要强的人。当年我们两人能来美国,仅仅因为唐家爷爷的内疚,而我恰好被外婆教会了做梅花汁,这感动了他还是怎样我不得而知,总之他乐于收养我。但是妈妈呢?她曾经很坦白的说她只是得益于外婆和我。她是附带的。

这是屈辱,但是比较起来,如果能够离开中国离开那个让她不愿意见到的地方,这些又算什幺呢?

我现在才能明白,她被那个人伤害得很深,深到她宁愿在美国在唐家忍气生活也不愿意回中国,深到这样长的时间也不能让她原谅。

H

我真的有必要回去吗?

不错,我一离开就是十五年,会想念是正常的。但是,我真的必须去见杨云树吗?我难道还没有定下心来与ALEX结婚吗?

我在床上躺下,天已经黑了,圣诞快到,外面的灯饰很美。我翻看着厚厚的相册。

这一张,这一张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过圣诞节时拍的,脸上是羞怯但是很甜的笑。当时十一岁到了吧,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言语不通,加上本身就怕生不爱讲话,我多是一个人,尤其是妈妈找到一份工作之后,我总是一个人在唐家后面的园子里,在树丛草地里一呆好几个小时。

后来见到了ALEX。

ALEX在门口等我,带我去他家。等着我的,是ALEX一家人,热情友好,是我在美国享受到的最温暖的冬夜。

还拍了许多照片。我的所有单独的照片都是ALEX拍的。第一次笑得开怀是因为他,第一次觉得被关爱是因为他。第一次觉得幸福而且幸运是因为他。

很多年就是那样过去的。很多年与他如与杨云树一般相处,常常感觉他是杨云树的替身或延续。

我的童年,除了外婆,只有杨云树。我的少女时代,有了很多朋友,但全是因为有了ALEX。

多幺幸运,我有两个青梅竹马,一个在记忆中永远那幺美好,一个将成为我的丈夫。

我翻开我们的结婚照,我的头纱是梅花边的,上面缀着梅花水钻。

当时他说,因为我深爱梅花,所以要我做个梅花新娘。

有一种感觉,我的一生,大约都离不开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