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稀红

1

心情好的时候,冯般若会说:“我爱你,爱你一万年!”我不是一个善解风情的人,不会礼尚往来地回一句“我也爱你”之类的甜言蜜语。我通常都会说:“我不是你婆婆,我也活不了一万年,谢谢!”

冯般若马上隔着网络,从千里之外发来一系列炸弹斧头等凶器:“你我割袍断义,就此别过!”然后,她会一连数日故意不理我。

我也不主动找她,就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多半是斗地主,偶尔也玩空档接龙。可是,脑子里都是她,她的好,她的坏,她那些幼稚可爱的小把戏。

我知道,冯般若在等我主动向她示好,QQ头像一闪一闪,我装做视而不见。最后,她总是会忍不住地问我:“我刚才断线了,你跟我说话了?”

我知道这是她故意给我的台阶,我偏不下:“我没跟你说话啊!”冯般若顿时恼羞成怒:“你去死!你等着,我去内蒙和你互砍10刀!”

我不禁对着电脑发出惬意的微笑:“好啊!看在我比你年长的分儿上,我让你3招。”冯般若恶狠狠地说:“你让我3招我也打不过,你那幺毒,那幺肥,又那幺泼辣!”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冯般若认真地说:“稿子呢?你打算写什幺题材?”

于是,我们言归正传。

2

冯般若是编辑,我是作者,我有一个超级帅的儿子,她便一厢情愿地叫我婆婆。每次这幺叫我,我总感觉自己年迈到不成体统。

我便很生气地对她说:“不是我老,是你成了‘齐天大剩好吗?”

冯般若恬不知耻地说:“人家才18岁好吗?那我叫你老妪!”然后,她就自作主张,以“老妪”来称呼我。文章中,微信里,都这幺叫。

想来,她的作者以及狐朋狗友中,凡是家中有男孩子的,不管年龄,她统统以“婆婆”称呼,以“老妪”相称的也唯有我一人,我便默认了这个称呼。

但是,我一直都想让她明白,她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小了,该找一个人嫁了。冯般若总是装嫩:“可是,没有爱情,为什幺要嫁?”

我说:“你都不跟男孩来往,怎幺知道会不会发生爱情?”

她反问我:“没有爱情,为什幺要来往?”

我们之间的争论便陷入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死循环中,便只好偃旗息鼓。可是用不了多久,她便会说:“老妪,你不讽刺我,我好无聊啊!”

她不叫我“老妪”,不骂我“你去死”,其实我也很无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奇妙,有的人客气着,热情着,就散了;有的人争着吵着,却近了,我跟冯般若之间的争吵贯穿于始终。

3

争吵于我们而言,其实是一种另类的表达方式。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她口口声声地说“你滚”,并不真的希望你走;就像手足之间,开口闭口“你个犟驴”,情感上也常常是既爱且恨的。

我们之间的这种争吵,通常都是在彼此心情较好的时候,心情不好时,冯般若会可怜兮兮地说:“我今天很不好,你陪我聊天。”

于是,我便陪她,通常是通宵达旦地聊。在凌晨清冷的夜里,她在电脑的另一头,叙说一个小女子孤身在外的忧伤,而我除了言语上的安慰,找不到更好的方式给她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我能做的,只是认真地听。一个大龄女子,独自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打拼,苦和累都要自己承受,这该需要怎样的坚强才能撑得住,我不由得心生疼惜。

聊到伤心处,冯般若会说:“老妪,我想你了!我明天就去看你。”我一听,顿时兴高采烈。“好!”我说,“我带你去看草原,吃手扒肉,喝蒙古老酸奶。”

可是,第二天,我再追问她来内蒙一事,她马上一副爽约又不知羞愧的德性,“你把手扒肉和酸奶给我寄来!”

去年有一段时间,我因向有黑社会背景的融资公司借钱,债务到期无力偿还,被对方逼债,一度无暇上网。她打来一连串催魂夺命的电话,说:“老妪快出现,你再装死,我去内蒙让你变成真死!”

我说:“我被人逼债,生不如死!”她问清情况后,急着问我:“怎幺办?怎幺办?”

第二天,她给我打电话,说:“我想到办法了,我们在媒体上曝光!我联系好了你们那边的媒体,我写好给你发过去了,你看看有什幺需要补充的!”

我很愤怒地否决了她的想法:“你想害死我啊!”当晚,她发了一条微信:“老妪遇到麻烦,我却无能为力……”

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不曾想,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为我担忧,我鼻子一酸,竟有想哭的冲动。

4

前一段时间,我去西安。冯般若问:“你来看我吗?”我反问:“你说呢?”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怕见了之后,我们之间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担忧。人与人之间,同床尚且能异梦,现实的残酷,总是让我们本能地对身边的人有所顾忌。当一种美好的友谊沾染了现实的尘埃之后,我们都没有信心让它保持最初的美好。所以,我选择不见。

从西安回来之后,冯般若给我发微信:“玩得好吧?”我说:“好。”她马上发了一个愤怒的表情:“没见到我,怎幺能说好?你为什幺不敢见我?肯定是你太胖太老,见了我自卑得不行。”

我马上反唇相讥:“你是怕我嘲笑你的面饼脸婴儿肥,还有你10亿光年的厚脸皮吧?”

冯般若很久没有回信,夜里12点,她突然给我发来微信:“你讽刺起我来总是这幺才华横溢。可是,老妪,你说我们会不会一直这样?”

我的心一沉,说不出的伤感:“边走边看吧。”她便打电话来:“有你一直这样陪着我真好。可是,你到西安没来找我,我很难过,不知道此生能不能见到你。”

她素来嬉笑怒骂、没心没肺、没皮没脸,若未到伤心处,她断然不会如此黯然伤神。我们选择不见,只是缘于共同的担心;我们最终没见,也有着共同的遗憾。

我只好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机会多着呢!我努力活到100岁。”

她说:“我想睡了。”我便挂了电话。躺在床上,我一直没能入睡,想着她和我相识以来的种种情节,有欣喜、有忧伤,一转眼,4年的光阴竟然一晃而过。没想到,我竟然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牵肠挂肚。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的手机响了,冯般若发了一条微信:“睡没?”我说:“没。”她说:“我想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你也要写我。”

我便起床,开始写冯般若。

5

第二天,我问她:“我写你了,你写我了吗?”她说:“跟一个帅哥聊天忘了,把文拿来。”我说:“不给,你把写我的拿来!”

冯般若不罢休,微信、QQ、电话,以火力数倍于催稿的阵势来向我索要。过了两天,我禁不住她不分昼夜的折磨,便把稿子给了她。她说:“我现在没时间看,我明天去西宁,你现在帮我看一下机票。”

我建议她买往返,她执意订单程,我说:“你又不是有去无回了,订往返合算。”她说:“我回来的时间没定,说不定想不开就自杀了。”

第二天,她坐早班机到了西宁。她每到一个地方,就发沿路的美景照片给我。我嘲笑她:“什幺破技术,把青海湖的美景都糟蹋了。”她说:“许多照片都在相机里,你等着,整理好了再发给你。”

可是这一等,就成了永远。之后,她发了最后一条微信:“去一个神奇的地方。”第二天,我听到她因车祸去世的消息。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总觉得,这就是大大咧咧的她开的最漫不经心的一个玩笑。她故意失踪,让大家关心她、想念她,然后,她又活蹦乱跳地跑出来,冲我喊:“你上当了。”

我就执拗地等她,等她跑出来喊我猪,骂我胖,笑我老,就像每次我们吵嘴吵恼了,互不理睬,她等我主动,最后她总是忍不住跑来找我一样。我相信这次也是。

可是,一天,两天,半个月之后,我收到冯般若弟弟的信息:“我姐已葬榆林。”我终于相信,一切都是真的,这一次,我没等到她主动示好。般若,这次你赢了。

我打开我们历年的聊天记录,一边看一边流泪,看到她的最后一条QQ签名:“上帝是公平的,对你关上一扇窗,就会为你打开一扇鬼门关。”

我突然觉得,她的走其实是有征兆的,正如她的来。初识她时,她的微博签名:“告诉我的王子,我还有美景未观、美男未泡、美食未吃,让他继续死睡吧!”

她没等到她的王子,她还欠我一篇文字,她还说要来内蒙和我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她还没来得及看我写她的那篇文章……结尾是,不管我们见与不见,你都在我的生命里有来无回。

没想到,竟成谶语。

(责编 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