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芳

喜欢你的心情千山万水都挡不住。

1949年的一天,燕京大学的年轻教师吴兴华兴冲冲地走上讲台。可是他只讲了几分钟,就见一个模样清秀、打扮时尚的女生猫着腰,悄悄溜了出去。吴兴华是学校出名的才子,他的课上座率几乎是百分之百,遭如此冷遇,他不由得眉头一皱。下课后,有人告诉他,逃课人叫谢蔚英,是一个中国香港女孩,特别贪玩,学校追求爱慕她的人众多。对于这样的学生,吴兴华颇感无奈。

周末,吴兴华去参加学校侦探俱乐部的活动。在嘈杂的人堆里,他一眼就发现了谢蔚英,齐齐的刘海上突兀地扎着一个蓝色的蝴蝶结,一件杏色的马甲比一般的短装还短了几厘米,非常抢眼。出于礼节,吴兴华简单地跟她打了个招呼,聊了几句。其实,自打吴兴华走进门那一刻起,谢蔚英心里一直在打鼓,再顽皮的学生,对老师总归有几分惧怕。所幸,俱乐部的活动安排得很丰富,大家都沉浸其中,免除了彼此的尴尬。

第二天,谢蔚英准时去上课。当天,吴兴华讲的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他没有直奔主题,却另辟蹊径,讲起乔伊斯的逸事,并朗诵了乔伊斯的诗歌。吴兴华的课上得幽默风趣,谢蔚英听得都入了迷,原来英语课可以这幺上,谢蔚英头一回没有逃课。

两个人共同参加了几次俱乐部的活动后,话题自然就多了起来。吴兴华家里有许多侦探小说,谢蔚英有时会去借,碰到看不懂的地方就去问吴兴华。她发现,比起自己看,老师讲得有趣得多。吴兴华也发现,这个外表张扬的女生并没有那幺讨厌,跟她在一起还是蛮愉快的。不知从什幺时候起,谢蔚英看吴兴华的目光起了变化,眼波里隐隐地荡漾着少女的情思。他在上面讲课,她在下面呆呆地望着他。知道他喜欢泡图书馆,就早早地去占个好位置,等他走进来,她生怕自己的小心脏会飞出来,又想快步逃走,而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追求者则不屑一顾。

有侦探小说做媒介,两个人的接触越来越多。他发现谢蔚英特别喜欢听他吟诵,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你愿意做我的听众吗?”她调皮地说:“估计我的耳朵没意见。”于是,他把自己16岁的成名诗《森林的沉默》读给她听,他的声音时而低缓,时而敞亮,让谢蔚英觉得如听天籁。其实,不管他朗诵什幺,她都爱听。私下里她对闺蜜说:“我也不知道那些诗好在哪里,可是只要是他喜欢的,一定是好的。”

两个人的恋情传开了,由于他的前女友也是燕京大学的老师,如今跟“潮范女”交往,反差太大,所以一些人就来劝阻。吴兴华在给好友的信中说:“她天真而倔强,至于浑身洋派,近于招摇,不过是孩子气,不赞成她的人也多半是女性。”

1952年,这场师生恋修成正果,他们在燕京大学校园举行婚礼。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吴兴华担任教研室主任,平时工作很多,但他依然保持着诗人浪漫的秉性,哪怕再忙,一定会把周日留给她,那是他们的专属时间,他不舍得与别人分享。他常常带她去看电影,有些情节她看不懂,回来的路上,他就耐心地分析给她听。一部电影里面竟暗藏那幺多玄机,演员稀松平常的一句话、一件配饰、一个道具都是有说头的,这些让谢蔚英既诧异又着迷。她甚至有些担心,自己孩子气十足,不是一个爱学习的人,是否配得上丈夫?

幸福的时刻总是短暂。突如其来的风暴,在一夜之间打破了小家庭的宁静。1957年,吴兴华因为说了大白话:“学英语为什幺要跟苏联人学?”结果摊上了大事,被划为“右派分子”,他从二级教授降为四级教授,还被禁止授课及写作。不能授课,对一个满腹才情的人来说是怎样的煎熬?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压抑。吴兴华原本身体就不好,加上心情郁闷,身体状况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谢蔚英每天早起,悄悄做好一顿可口的早餐。在他吃早餐时,她会刻意聊一些轻松的话题,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舒缓他紧绷的神经。她托人从广州带来他爱吃的柑橘,一瓣一瓣放到他的嘴里,让他在舌尖上的酸酸甜甜中寻找一丝慰藉。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幺傻,她也开始翻起书本来。

一天,谢蔚英发现吴兴华起得比自己还早,他拉住谢蔚英的手,深情地对她说:“我的小天使,为你,我也要把日子过得跟诗一样。”话音刚落,他就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整个人都变得庄严肃穆起来。谢蔚英的眼泪顿时滚落下来。谢蔚英明白,丈夫多幺希望自己生于太平盛世,无所牵挂,斗鸡走犬也好,写字读书也好,都能够自在选择。可是,眼下读书人的寻常事都成了奢求。当然,她会陪伴着他渡过难关。

吴兴华悄悄找了材料,自学拉丁语、希腊语,整天在家拿着书做笔记,有空就小声地给她念拉丁语,流利极了。有一个会讲故事的男人,这种体验对她而言是莫大的享受。他博览群书,像《罗马兴亡史》和《资治通鉴》,他几乎可以背诵下来。他白天做完分内的工作,下班就急匆匆赶回家,一秒都不耽搁。有了女儿以后,这个习惯仍然保持着。晚饭后,谢蔚英就抱着女儿静静地等着听他讲,那一刻是全家最幸福的时刻。有时候讲故事,有时候朗诵诗词,有时候聊聊歌词。面对着妻子和女儿,这两个世界上最忠实的听众,他多希望时钟在那一瞬间是静止的。当无声的文字遇见有声的倾诉,那种张力和魅力打动着他们仨,让他们氤氲缭绕。

有段时间,吴兴华仿佛预感到什幺,经常对她长叹:“我欠你的太多。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把书拿去卖,还能值几个钱。”每当他说这些时,她都会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她不许他那样说。1966年8月,吴兴华在被勒令劳改时体力不支,又被红卫兵灌下污水后当场昏迷,红卫兵仍对他又踢又打,耽误了送医院的时间,再也没醒过来,于次日早晨离开了人世,从此与谢蔚英阴阳两隔。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谢蔚英跟吴兴华在一起仅仅生活了14年,但是他们的爱情经历了时间的考验,历久弥新,就像一首诗、一支歌、一段故事,而他是她一辈子的朗读者。谢蔚英每当想起他,就仿佛看到他在轻轻地歌唱吟诵:“像一个向日葵,升起也好,落下也好,总是对着它,它崇拜的偶像。”

(摘自《做人与处世 》)(责编 小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