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广宇

2023年,张博在编队飞行训练中的实景拍摄。本文图/受访者提供

起初,挡风玻璃之外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冰封之地,突然,一大片粉色的除冰剂洒满了玻璃窗,视线中的大片白色顿时被浓艳温暖的粉色覆盖。此时,坐在机舱中的环球飞行者张博突然感到,他的飞机“小白”变成了一朵粉色的蔷薇花。这片粉色,给寒冷天气中穿着厚厚保暖服的他,带来了春天般的温暖。

这是2019年,张博进行第二次环球飞行时,在加拿大古斯贝休整,坐在飞机上接受飞机除冰时的一段经历。刚刚到达时,他完全没有预料到,飞机“小白”会被突然来临的风雪覆盖,原定的行程也被彻底打乱。不过,到处飞行的张博早已习惯了一切变数。

没人看得出张博今年已经62岁了。他身板笔直,经常穿白色的飞行员衬衣,领带打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起来干练、积极。朋友们爱叫他“张博士”,媒体也喜欢叫他“追风博士”。这不仅因为他是毕业于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的博士,还因为他在通用航空领域(除了商业航空以外的民用航空、大众航空领域)有着无可比拟的独特经验。2016年,时年54岁的张博驾驶单引擎涡轮螺旋桨飞机,从北京出发,途经23个国家的44个起降点,花费49天回到北京,完成了总距离超过4万公里的环球飞行。

冒险者一旦出发就不会停下脚步。此后,在2019年4月和2024年3月,张博又完成了两次环球飞行。在第三次环球飞行中,他原本计划和其他航空爱好者一起组织一次环球编队飞行,但受到战争等因素影响,他还是一个人完成了整条航线的飞行。直到此时,张博才感到自己的目标完成得差不多了。他半开玩笑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些年自己在飞行领域已经创造了不少纪录,也得“给别人留点机会”。

充满变数的华丽冒险

独自一人驾驶飞机,16个小时不吃不喝不睡,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万一面临风险需要紧急迫降,也只能冒着生命危险落在海面上——这是张博在2024年3月完成的第三次环球飞行中,面对的一次从未经历过的挑战。在他环球飞行的经验中,某些航程当然是可以有同伴、领航员陪伴的,但这段4000多公里的海上行程必须独自完成。要在海上飞行,一架小型飞机的载重量是有限的,他只能选择尽可能地在飞机上多装油,而不是载人。

孤独的旅程中,张博其实也挺忙,有不少事情需要去操作。有一段路程,他在3000多公尺的高度飞行,雷达在这一路段无法看到他的飞机,于是每隔一个小时,他必须通过卫星电话和空管机构进行沟通,确保安全。此外,他每隔半小时还要给油箱加一次油。即便有这些事可做,这趟旅途还是枯燥得让人无法想象,张博回忆,十几个小时的不眠不休,让飞行的最后一段变得煎熬。开到最后,为了不让自己犯困,他把自己的大腿都掐青了。最终,凭着强大的意志力,他完成了这段长达4000多公里的海上飞行。

张博所进行的这种“环球飞行”,按字面理解就是“自驾飞行器环球飞行一周”,可以独自完成,也可以携带团队或者几架飞行器一起,甚至乘坐热气球旅行也可以算。它之所以被视为一项巨大的挑战,是因为这种飞行并非自行飞完就能算数,还必须满足航空行业内部约定俗成的一些基本条件,才能被载入史册。这些基本条件大致包括:必须是同一位飞行员驾驶同一架飞机,飞行员必须从某地起飞最后回到该地,要穿过地球所有子午线,航线需要绕地球一周,总航程需要超过南回归线或北回归线的长度,等等。

因此,环球飞行这一行为本身,就是由无数风险和未知情况构成的一场大型冒险。筹备一次这样的飞行,自然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一位环球飞行者出发前,要先根据飞机自身的条件、承载能力和飞行能力,设计好合理的航线,比如要考虑飞机是要越过某片大洋,还是取道北极圈更适合等。而在设计航线的过程中,飞行者还要对途经国家的空中管制规则有了解,也要和签派公司——即负责组织、安排、保障飞机的飞行与运行管理的机构进行密切合作,保证旅途计划的随时变更。而踏上旅途之后,当地瞬息万变的天气条件更是无法预测的,这种时候只能依靠飞行员的随机应变。

张博。

这些经验在不同的飞行中可以积攒,但很多问题都是一边出现,一边解决。在2016年第一次的环球飞行中,张博带领了几位团队成员一起上路,他们已经为此筹划了两年,几乎每走一步都有突发状况发生。比如,长途飞行时为了减轻重量不能带太多食物,因此,机上人员在一段长时间的飞行中必须集体不进食,不上厕所,一起挑战极限。他们事前想到了这个问题,却没想到有这幺难熬。此外,遇到一些突发的天气状况,也只能当机立断地选择飞往更高的高度,或者掉头回去等待天晴。而途经一些战乱国家时,飞行计划更是随时可能被打乱,只能选择调整。

到了张博实施第二次环球飞行时,因为选择了难度更大的低空飞行,又有很多新的变数出现。出发前,张博突然发现,“小白”的螺旋桨有一道裂痕,他只好和伙伴紧急进行修复。在加拿大,张博和同行人员一起经历了暴风雪,行程要修改,要紧急联系签派公司,重新规划行程,这种变化经常让他们猝不及防。在欧洲,张博要使用从前没用过的频率和某地空管沟通,一开始他怎幺也调不到适当的频率,在毫无音讯的那段时间,他感到自己像被抛弃在太空中的旅行者。此外,有时即使经过了认真检查,飞机还是会出现一些故障,比如起落架问题、突然爆胎等。

幸运的是,每一次,凭着运气和实力,张博都化险为夷。有人问过张博,觉不觉得这种飞来飞去的生活很辛苦。他坦诚地说,飞行中的危险倒不算辛苦,心理上的恐惧是最难逾越的。“空中常常就是这幺一架小飞机,前面是几千平方公里的乌云,这时候是进去,还是掉头回去?掉头回去肯定完不成目标,但是如果选择进去,那什幺样的可能性都有。”这些危险既让他害怕,又牵引着他向前行进。或许,这些永远都算不准的变数,才是环球飞行这项“华丽的冒险”中最令人害怕,却也最吸引人的部分。

疯狂的冒险家:52岁学开飞机

在天气良好,自由翱翔于云海中的时刻,张博的脑海中也偶尔会闪过过往的人生经历。他的人生似乎一直在漂泊、变动。年少时,他随着父母和亲人,在北京、西安、青海、兰州等地辗转生活。20世纪90年代,从中国农业大学毕业的他去往美国留学,攻读硕士和博士,又在不同领域创立了多家公司,在中美两国都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很多人觉得他的人生幸福且幸运,但他深知,是身上那种不易满足的个性促使着他不会像50多岁的人那样有“退休”“享清福”的想法,而是要为自己订立更多的目标,而且,往往目标越是艰难,他就越想挑战一下。

人到中年学习飞行,除了浪漫和理想,其实也源于一个更实际的理由:工作需要。2014年,张博担任董事长的一家投资公司需要涉足通用航空业务,而当时他从未涉猎过航空知识,这激发了他的求知欲和好奇心。而且他也认为,自己对公司的主要决策应该负责任,不能“拍脑袋”,应该充分了解。很快他发现,最快地了解航空业的方式,是去考一个飞行员驾照,通过突击学习的方式,他能最快地了解不同的机型、操作,以及航空业的运作,航管知识等最核心的内容。于是,张博决定抽出两个月,到自己的母校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去学习飞行,因为这所大学设有飞行学院,可以为他提供所需的学习环境。

当时,张博要考取的飞机驾照包含笔试、单飞、口试和最终上机飞行4项考核,每一项都不是轻易就能通过的。其中的口试更是一项魔鬼测试,要求应试者必须零错误地一次通过,否则就要重考。他只记得,当时自己每天大概睡3个小时,其余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资料和上机训练,累了就出去跑一圈提神。最终,他花了58天,将所有考试一次性完成,考下了单发陆地目视飞行执照(注:持有这种驾照的人可以驾驶带有一个发动机的飞机)。

如今想来,张博感觉,自己考飞行驾照的行为,是一个“略显疯狂的举动”。但这种“疯狂”,最终让张博顺利成为一名航空业的专业人士。而随着对航空业的了解越来越多,在和同行的交流过程中,他也获得了更多的信息。他才知道,当时历史上已经有300多位驾驶员完成了环球飞行,但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一次环球飞行是以中国为终点和起点的。张博开始下决心:他不但要像其他飞行员那样,实现驾飞机环球飞行的终极梦想,还要创造他们从未创造的纪录,就是要以家乡中国为起点和终点,完成这一飞行,填补这项空白。

从不“退休”的飞行理想

从2023年12月到2024年3月,62岁的张博又一次挑战了自己。他历时76天,进行了里程更长的第三次环球飞行。这次,他跨越了全球四大洋,穿越东西半球和南北半球,抵达了南极圈,也经历了独自一人在茫茫大海上的极限飞行。此后的他,似乎终于感到有些尽兴了。不过,他对于航空和飞行依然有着热情,即使短时间内不再做环球飞行,他在航空领域也有不少新的计划。

在漫漫的长途飞行中,张博曾看到很多比完成目标还要有趣,更值得思考的事。在第二次环球飞行中,途经北极圈时,张博亲眼看到了不断融化的北极冰川,他还曾站在浮冰上体验、感受了这一切变化。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类活动给自然环境带来的影响,体会到了环境保护的重要性。他也曾经到加拿大伊卡卢伊特市因纽特人的聚集地,欣赏到了那里童话般的彩色村落。意外和文化隔阂也会时不时发生,一次,在土耳其的泰基尔达落地后,他想办理入关手续,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会说英语的工作人员。旅途中的一切,都让张博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引发了他新的思考。

10年前,52岁才飞上蓝天的张博还不曾想到,自己10年后能够完成如此艰苦卓绝,却又充满趣味的冒险。不过在他看来,飞行也不仅仅是浪漫的,风险与浪漫永远是并行的。当年刚刚学习飞行时,他也有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有一次,他和教练一起进行飞行训练,飞机刚刚飞到一个不太高的高度时,教练就不小心关闭了引擎,这个行为造成了飞机失速。那一刻,他感到死神“露出了黑色的袍角”,全身被汗水浸透。不过,即便如此,他也知道他不会放弃飞行,无论是黑色的袍角还是粉色的蔷薇花,旅程中的浪漫和危险,最终都会变成他不断飞上蓝天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