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世清准备了两星期,要去CX探亲。CX她一共去过十来次,当小姑娘时跟随母亲去过两次,那里有她的大姐。大姐16岁离家,大她正好16岁。交集并无太多,但她是最小的妹妹,全家的幺儿,大家似乎对她有多一点滤镜。

世清母亲一共生养了7个孩子,其中唯一的男孩考学成功留在身边当了中学教师。老大招工出去解决了工作,老二随军也算有了饭碗,老六最终也考了公家单位。其余三个全部务农,包括最小的世清。1977年恢复高考时她18岁,考了一次,没有考上,哥哥本来想辅导她,她自己放弃了。

21岁结婚,她找了一个本地小伙,长相清秀能算会写却又忠厚老实,她唯一的隐忧是听说他母亲强势。22岁她自己当了母亲,生娃那一天产后大出血,晕死过去,掐人中醒来,身体虚弱,因而几乎没有什幺奶水,婴儿吃不饱,夜夜啼哭。没有什幺人帮忙,自己的母亲不是细腻的类型,而且已经六十好几;婆婆跟自己关系一般,婆婆是傲娇的人,她也是颇有骨气的,两人不太对付,婚后生活的困顿提前到来,她暗下决心,一定要争上这口气。

她本就是聪敏利索勤快的人,有了好强这面旗帜,就势如破竹起来。夫妻二人在1980年代初,率先拥有了电视机、洗衣机,并且存了近1万块。不管是种冬瓜还是喂猪,都破了当地纪录。丈夫在乡镇企业有一份工,回来兼顾地里的活与抚养小孩,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发达指日可待。但大家还是想要一份正式的工作,丈夫决定接班。世清的公公提前8个月从一家木材公司退休了,尽管这个木材公司已经处在倒闭的前夜,但丈夫选择了它,于是他们度过了碌碌无为的四年。这期间,世清和丈夫一同去了CX。她大姐的丈夫已经是CX的一把手,他们想寻求机会。大姐夫喜欢人物摄影,给他们拍了合影。光线过于强烈,两人在骄阳下同时睁不开眼,皱着眉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10岁。

拜访以失败告终,机会不可能去去就有。1990年,世清的丈夫在妹妹的帮助下完成了第一次跳槽,世清随之从乡村搬到城市。但没有户口,不能拥有工作。她于是花了六千购买城市户口,随后一直等待机会。在丈夫的工厂她每个月赚一两百块钱,相比从前手头明显更为拮据。但是,进了城不可能回头。两年后,她再次前往CX,这一次她得到了机会,大姐夫的一句招呼帮助印刷厂要回了货款,世清于是成了市属印刷厂的一名员工。收入一般,但不再是临时工——尽管七年后,这个工厂不复存在。这期间,世清上着班,照顾着家庭,家庭收入不依赖于她。她的丈夫已经晋升为副厂长,并且因为手头有业务提成,生活有了质的改善。CX于是去得很少了,正好大姐也可以清净一点。需要她照顾的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子女太多了,她能推的都推了,实在推不掉的皱着眉头帮了忙。一家最多解决一个人的谋生,其他人都得自力更生。CX这个城市,成了他们共同的基地。每家都有代表在这里扎根,世清除外。

相对游离组织的好处是,她拥有更多自在空间,对大姐的感恩不会变少,但平时也不需要更多的人情来往,彼此都会更轻松。

这段时间是世清人生中最闲适的时光。子女考了大学,自己的工厂虽然破产,丈夫的工厂也因改制倒闭,但是手头有点余钱,丈夫也义乌嘉兴到处跑,他脑筋灵活,家庭责任感又一向很强,值得依靠。

大部分时候她可以跟着一起笑,小部分时候,她感到生疏。人太多,嘴太杂,也有点吵。五天行程是一个厌倦度刚刚好的安排。

2009年,世清母亲去世,丧事期间,世清的三姐发现小妹夫表情有点问题,随后不久,世清的丈夫确诊患病——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可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意志。世清就此陷入漫长的困境。有时她能轻松应付,有时力不从心。这次她想带着他前往CX。可他是自尊心高于平均值的人,虽然眼下一切还算安稳,病情也在控制之下,但是他已经放弃了大部分的社交。与其让人看到自己嘴角有可能掉落的口水,不如彼此忘却。可是大姐去年动了心脏搭桥手术,年纪又这幺大了,见一次少一次,大概是这样的缘由,丈夫同意一起前往。

五天的行程,在被宴请之中度过。见到的每一位都老了。大姐穿得最为体面,但身体已经缩小了一半,脖间皱纹一沓沓,珍珠项链的光泽此刻只能加剧对抗与冲突。大家叽叽喳喳,有好笑的部分,也有是非的部分,总原则是谁不在场埋汰谁。世清远道而来,平时的纠缠也少,处在一个无关的位置,数落轮不到她,大部分时候她可以跟着一起笑,小部分时候,她感到生疏。人太多,嘴太杂,也有点吵。五天行程是一个厌倦度刚刚好的安排,再多了不行。各家都有各家的事。

大姐现阶段只要保住身体就行,她家庭最为宽裕。二姐77岁了,她的老伴二十年前去世后,她跟着小女儿住,帮她带了十八年娃,作为回报,女儿给她在CX单独买了电梯房。她身强力壮,嗓音洪亮,话不停歇,小区和五姐正好是同一个。只不过五姐这两年在深圳带孙,她声称最多帮带到明年,很快就可以相聚。世清唯一的哥哥也迁居了过来,他的一对儿女都在这里安家。大家都有安稳的退休金,只有四姐的条件逊色一点,但她的情况也在逐渐好转,儿子的修理厂走入正轨,她退休金不高,但基本都能存下。唯一的缺席者是三姐,三姐去世已经十二年。她在世时,由她主导,女儿的店铺生意兴隆,她走后,没有能人当家,又很快败了阵。

大合影发到了家族群里,世清后悔忘了穿个马甲,羽绒服脱下后,针织衫完全不能抵挡住腰腹赘肉,它们形成了三个坡度,虽然大家都彼此彼此,但自己前面没有人遮挡,所以格外明显,她有点丧气。十年前,她还是颜值担当,老幺是最好看的那一个。如今没有人说这话了。一旁的丈夫脖子前倾,一脸疲惫。几十号人,没有几个赏心悦目的。

结束行程,世清坐高铁顺路到了省城小姑子家。婆婆目前住在这里,这个房子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一切都在衰败当中。厕所门的底部已经腐烂了,厨房的龙头是歪的,小小的饭厅里摆了一张硕大的尺寸不合适的圆桌,没有电梯,婆婆在这里上下楼很成问题。小姑子还有几处大房子,有的在出租,有的等待装修。但眼下装修没有钱,她需要把按揭全部还清——今年她提前还了八十万,只剩下三十万,她想等股市里再出来一点钱——这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世清劝她早点装修,可以取出公积金装修,贷点款也可以,早点享受。但小姑有自己的主意,她一向也不会听她的。

过年怎幺安排,她问了一句,大家都没有具体的答案。之前他们打算去一个姨婆家过年。世清觉得不太行,哪有去别人家叨扰的道理,她说大年初一初二要不就在我们家吧,其他时间,你们要是想串门走亲戚,再商议。没想到大家也依然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于是世清不再表态,这一趟,走到哪似乎都不简单。她累了,爱咋咋地。逗留了两天后,她搭高铁回到了自己家。过去去一趟CX需要七个半小时,如今似乎只要一眨眼的时间。当然,一眨眼,她也没想到作为幺儿的自己,已经6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