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艺娴

黄山地区绝不缺令人印象深刻的村落。不论是世界文化遗产宏村、西递,还是十余年前因“碧山计划”开始闻名文化圈的碧山,在众多各具特色的古村之间,黟县碧阳镇丰梧村尽管地处盆地内生态最好的西侧环带,却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长期以来,“贫困”就是其代名词。

在这样一个村子,近两年却陆续涌入了产业项目和年轻人。村里做了一系列公共空间微改造:老巷道搭建的风雨连廊,旧水渠上架起的木质廊桥,与田野融为一体的驿站……与当今很多为游客建造的项目不同,它们不是文旅项目,也不追求成为“网红”,而是为当地村民而造。

这一系列变化的起点是一对来自村外的建筑师父女。2016年春天,在香港工作的张靓秋与父亲张保国自驾来到旅游资源丰富的黟县。张靓秋还记得,酒店附近的自然湿地里,盛开着黄紫色相间的鸢尾花,野鸭在水中畅游;村口的水稻田里,两匹马在悠然吃草,背后是一片茂密竹林……这让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场景。那时候,翠鸟掠过水面,空气中混杂着稻草和柴火的味道;而上一次回到老家,眼前是堆满垃圾的小河与仅剩失能孤寡老人的村庄。

苦于匆忙嘈杂的城市生活,加上黟县还保留着记忆中故乡的秀美和淳朴,张靓秋与父亲决定在入住的酒店附近购房置业。

当时,张靓秋他们只是想着偶尔来小住,没想到之后的牵绊越来越深,养了一只名叫“多多”的狗之后,一家人更是轮流来这里陪伴它。“第二居所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张靓秋说,“有家人、有宠物在这里,认识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你在这里延展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他们在黟县的第一个项目便是装修自己的房子。起初黟县的外地人还比较少,但在这里交朋友是自然而然的。慢慢地,他们认识了一些工匠。在一家饭馆吃面时又认识了一位从北京搬来隐居的朋友,这位朋友又介绍其他朋友和他们认识,外来者们渐渐结成了一个圈子。

聊到投机处,朋友们开始彼此招呼着“张老师帮忙画一张图吧!”。就这样,“老张老师”和“小张老师”画了一张又一张图,帮邻居的茶厂设计了一些建筑,还接手了朋友的山谷私宅的设计,等等。“在城市做建筑是商业行为,而在乡村都是认识了投缘的人,帮点忙,价值观、审美观相投才能合作。”张保国说。

置业后,张保国从最初一年住两三个月,到几年后慢慢地大半年都在乡村度过。除了帮几个朋友改造房子,一家人没想过要参与乡村建设,直到一位当地书记找上门来。

周涛涛2021年上任丰梧村驻村第一书记后,想着把“团结、求是、创新”作为村训,请人用书法写出来,挂在村委会给大家鼓鼓劲。有人介绍了住在丰梧村5公里外的张保国。

此后,周涛涛便“有事就去缠着张老师”。2021年下半年,他接到市里的任务要改造村口。当时村口堆了些大石头,杂草丛生。原本已有团队做了一版设计,但周涛涛觉得不太合适。他再次请求张保国帮忙设计一个“标志”。张保国答应了,但表示自己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结果从10月一直画到1月,他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方案,2022年年中方才落成。与此同时市里一直在催,这笔经费再不使用就要被收回了。张保国说,周涛涛是个“很特别的人”,非常执着,会给设计师足够的信任与耐心,也能顶住压力,把事情办成。

最终的设计结合了村中传说及“诗经”典故。传说中丰梧村村口曾有老梧桐数棵,落凤凰栖息,张保国便选取《诗经·大雅》中“梧凤之鸣”的典故,设计了由5个“丰”字组成的五边形木塔,寓意“五谷丰登”;每层五边形转角处悬挂风铃,风铃齐鸣似“凤凰鸣矣”;塔底在高台上的石头间悬挂铜钟,供村里撞钟贺喜。如今村里则希望“筑巢引凤”,从“凤栖”到“凤鸣”,让人才不仅到来,还能发挥其才 能。

凤鸣塔落成后,情况还真是有所不同:这里成了公共空间,村民会来此纳凉或跳广场舞;一些产业或项目先后落地,包括主打三产融合休闲农业的朴蔓农场、无名初自然疗愈酒店,以及“丰梧季乡村行动”。一些村民把这些项目称作飞入村子的“凤凰”。

为村里增加更多公共空间点位的计划,其实来自“丰梧季乡村行动”。这个项目萌发于周涛涛与张靓秋、刘鲁滨夫妇的相识。这对夫妇分别毕业于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之后在北京共同创立了IARA设计研究事务所,偶尔回到黟县第二居所。凤鸣塔完工后,镇里还有一笔钱可供村里建设,周涛涛便想着一鼓作气,继续做点事情。

2022年年底,张靓秋经常发现自家楼下突然多了个人—周涛涛频繁拜访夫妇俩,但常常不打招呼。他太想把这笔钱用得好、用得值了。

周涛涛最初想引进大地艺术节,两位建筑师帮忙做了些方案,但始终觉得不妥:节庆的最大效果在于造势,“引爆”村庄让它出名,但指望通过一次性活动达到想要的品牌效应并不现实。村庄本身也没有特别的禀赋,加上艺术节花费不菲,如果热闹一阵后无法留下什幺,这便不符合周涛涛的预期。

讨论持续推进,直到2023年年初,两位建筑师意识到,村里现有的农场等产业都是面向游客的,何不设计几个可供村民使用的公共空间点位,既能升级村中基础设施,也能实现一些政府想要的宣传效应。

周涛涛给建筑师们提供了六七个点位,选择标准是“可以被改造”、兼具实用功能,同时考虑到土地权属、邻里关系等,不会引起大的矛盾纠纷。建筑师综合考虑条件及预算,选择了其中3个:徽州巷陌、水渠廊桥,及田野驿站。

但张靓秋和刘鲁滨转念一想,做几个点位的影响力依然有限,做完设计他们的工作就结束。如何才能让这笔钱发挥的作用最大化,吸引更多人关注乡村?他们想到了招募一批青年建筑师,通过“国际乡村营造社”实践“城乡共创”,这样既能带来空间的更新,又有“人”的引入。大家一起取了“丰梧季”的名字,暗示了时间叠加空间,希望能够一季又一季,如接力棒般交接。

这件最初由几个人“头脑风暴”策划的事比较新鲜,需要反复多次解释才能得到理解和支持。周涛涛说,这件事其实就是两方面:乡村建设和乡村品牌。后来他选取了“人才”角度,切入政府关注的话语体系—营造社参与者都获得了短暂的高级别待遇。

张靓秋和刘鲁滨此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活动。一个组织建筑相关游学的朋友建议他们想想营造社学员可能的需求,这样才能更好地设计这个“产品”。但两人感到不太对劲:营造社应该是“城市反哺乡村”,城市人满足乡村的现代化建设需求,而非乡村迎合城市人的“研学”需求。活动最终定位为公益性质,由村里赞助学员的在地食宿成本。

丰梧季营造社活动的时间定在了“五一”,收到了89份申请,再从中选出10位“乡建青年”。正式活动前一个月,他们还举办了一系列跨学科论坛,这是为了给村庄连接资源,也让在地实践者与外部专家跨界对话。其中几位论坛嘉宾,有人后来成了活动导师,也有人成为持续关注丰梧季的研究者。

设计方案从导师和学员组成的设计团队的村庄调研中诞生。“徽州巷陌”场地位于村中交通要道,连接小广场,饭点时村民常端着碗到广场来,边吃边聊天。据说此处原有上百米的风雨连廊,有“下雨不湿鞋”的传统。设计团队试图恢复这一传统,并连通两端的公共空间。

穿村而过的丰溪河上有条废弃多年的水渠,村民们常回忆起当年集体修建水渠、水渠弃置后孩童在此玩乐的情景。如今河上的混凝土桥仅有交通功能,无法遮阳避雨。设计团队于是想到搭建一座“水渠廊桥”,将轻质木材附着在水渠上,给村民提供另一处吃饭时乘凉闲聊的地方。

在丰梧村的大片田野间,团队选择了入村乡道旁的一块闲置绿地,它位于通往村口和朴蔓农场的必经之路,他们设想在此搭建一处供村民和游客歇息并眺望田园风光的场所,将其命名为“田野驿站”。

有了方案只是过了第一关,实施过程仍充满挑战。由于场地形状不规则,建设需要使用预加工的定制工程木,送到现场后再快速组装。但材料采购价格不符合通常建设项目的预算范围,他们与施工方僵持不下,眼见临近“五一”,材料却迟迟未到,所幸最终镇里帮忙协调解决了。

精准工业化产品与模糊原生态乡村的对话贯穿始终。材料到了之后,建筑师请工匠试着搭了一下,一方面是活动“彩排”,确保结构足够坚实;另一方面由于测量不精准,锯下来不少木材,后来这些“废料”被做成村庄模型,参加了社会设计主题展览。

水渠廊桥的建设又是一大挑战:搭桥涉及到安全问题,大家担心风太大顶被掀掉,于是“鲁滨小课堂”开到了田间地头,拿图纸给大家看,跟施工队讲原理,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将项目推进下去。7天营造社活动结束后的几个月内,3个点位陆续完工。

丰梧村依然安静,村里依然只能见到老人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小孩玩耍捉小虾,但无形中其命运已经被改变:移居者的朋友来访后,有人看中了当地优良的自然环境、古村风韵、新公共空间带来的活力,在巷道旁置业。也有人酝酿着在廊桥旁租房,既可自住又能做点有机生态相关产业。

这便是张靓秋和刘鲁滨想要看到的,更多人像他们一样选择乡村作为“第二居所”—有新鲜血液流入,乡村才能活起来。但他们也有些无奈地看到,精心设计的与周边自然环境融合的廊桥和驿站旁,涌入施工队做了“城市化”改造,铺了地砖、花坛和草坪。

丰梧村也逐渐吸引了省市领导与新华社等媒体的关注。周涛涛说,丰梧季营造社最大的效应在于这座不知名的小村庄“被看见了”。它陆续获得更多资金和资源,能用于升级落后的基础设施,也因此有了做第二季的契机。毕竟人人都爱锦上添花,很少有人雪中送炭。“做第一季太累了,但得到这幺多支持和认可,与村民、设计师的联系也加深了,想想不能放弃。”周涛涛说。

如果说丰梧季第一季的主题是“空间营造”,2023年10月底的第二季则聚焦“文化编织”,围绕“乡村记忆博物馆”做入户调研和品牌设计,还包括公共家具、照明设计、景观提升 等。

丰梧村卫生室旁有块空地,周涛涛最初设想可以在此建个村史馆,而张靓秋和刘鲁滨提议以“口述史”为主题。恰好周涛涛的大学同学曾在2022年“三下乡”到丰梧村做口述史收集,发现村里有很多有趣的历史。当以往的建筑地标早已消失,不记录的话就会很快被忘记——这会是真正的消失。于是建筑师们设想,也许可以做一个以“声音”为主题的呈现个体记忆的展馆。

最终,他们提取了“乡村记忆”这个主题。区别于许多博物馆的“大历史”、宏大叙事,也不像全国各地都有的、介绍村庄整体历史的村史馆,它重在收集并呈现“小历史”和微观个体的记忆,同时,无数个体记忆也便拼成了徽州乡村的记忆。

“我觉得丰梧季的最大高光是深度乡村调研,能够让设计师融入在地居民与环境,进行共创。”第二季参与者、品牌设计师兼研学团队创始人练思颖说。学员们调研时采访了村里一位老书记,他同时是一位“世代传袭”的入殓师,采访中他把入殓的工具摆在院子里,跟来访的年轻人讲解一个个步骤。“当时大白天在院子里讲这些,我们几个很敬畏,在生死这一块他给了我很多启发。”另一位丰梧季参与者、平面设计师王建说。

入户调研既收集了在地文化和记忆,也满足了部分老人的精神交流需求。参与者回忆起与一位89岁的老人交流的场景,说当天聊完后大家正准备去下一家采访,老人还追着他们要继续讲。而另一位老人每次见到他们就笑着说“来啦”,然后拿出一些水果。“一开始进村的时候很紧张,但接触了几天,感觉爷爷奶奶们真的把我们当孙子孙女,后来返村的时候还记得我们,热情招待。”练思颖说。

但“乡村记忆博物馆”是什幺,村民们依然很陌生。乡建青年们难以向他们清晰解释调研和收集老物件的目的。村民以为大家想要看家里最值钱的“宝贝”,学员们解释只是想要一些寻常物件,更重要的是东西背后的故事。可村民长期浸于在地环境,对外人看来有价值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开工建设时遇到了更多不理解。场地是原本用于晾晒的一片空地,村民以为施工队要将其封住建一个营业场所。开工后,挖掘机“三进三出”,每次试图进去都被村民组长王长锋挡了出来。“村民对好坏的表达很直接,他不想要你进去你就进不去。”张靓秋说。他们反复解释,博物馆建成后一楼仍然是开放的公共空间,甚至向王长锋和他的孙女专门做了汇报,也增加了一楼的挑高。

“我们一开始有点委屈,不太明白王长锋怎幺对我们意见这幺大,我们做这些建设不图他什幺,这块地平时也是闲置的。那段时间进村都有点害怕,”张靓秋说,“但后来发现他人真是不错,对村庄很有感情,建设中投入了很多精力。”

“意见大”的王长锋夫妇,几乎出现在每个工程场地。水渠廊桥的台阶要使用毛石等自然材料加上少量混凝土,但外来的施工队不愿意去捡石头,就拿水泥直接糊上,下午三四点就抽着烟等着下工。而当张靓秋早上7点来到工地,王长锋就已经在10月凉凉的河水里用尺子丈量、挑选合适的石头,还帮着出主意,研究水渠怎幺排水。

“所以还是应该更多沟通,越解释村民就越支持。”周涛涛说。乡村的海报有时会被村民戳洞、乱画,甚至被撕下来扔进河里。但丰梧村村民愿意自己用胶带给海报加固。周涛涛和张靓秋都表示,“有时候不能期待人们一开始就能完全理解你,得先做出来之后他们才能认可”。

经历了两期丰梧季,张靓秋受邀加入市专家团,被许多村邀请看项目、出主意,并与刘鲁滨共同选择跟理念契合的黄山其他村庄合作,推广丰梧季模式。周涛涛驻村尚未结束,已升任县文旅局副局长。双方正在筹措丰梧季第三季及乡村记忆博物馆的展陈落地。营造社一些学员则选择继续深造,从项目中总结各种实践模式。丰梧村也从一个脱贫村变为当地的“明星村”,更多产业项目即将入驻。

回顾这一年,张靓秋感慨道,在乡村做事情需要“钱、人、时间”的匹配。周涛涛也认同,称一切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成功经验难以复制。他近期忙活的另一个项目,也是基于人的关系以及双方在乡村振兴战略上的契合才得以实现的。他认为自己扮演了“变压器”的角色,除了让村集体和外来人才互相理解,也负责解决问题。

“我觉得我们像使岩石风化的菌种这样的‘先行部队,设计师能做的是为乡村更新基础设施,营造好的土壤,希望各种健康的种子都能继续生根发芽。”张靓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