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汉语中的“打”有动词、量词、介词等很多种用法,而在现代很多汉语方言中,它还有一些其他更加灵活的用法,例如,“×打×”结构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人们对于“打”的这种用法有很多讨论,有人将其看作助词,也有人认为是中缀用法,还有人认为是量词。通过对汉语方言中的中缀“打”的产生及发展进行研究,可知“打”在这种用法中,其语义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关键词】 汉语方言;近代汉语;“打”;中缀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5-0110-03

“打”字产生于东汉中后期,在《广雅》中,“打”有“击”和“梧”两个义项。随着语言的发展,“打”的词义逐渐丰富,用法也逐渐多样。“打”经历了从实词到词义虚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打×”的结构,如实打实、斤打斤等用法,这种用法在方言中更为常见,带有浓厚的口语色彩。

一、“×打×”结构在现代汉语方言中的分布

在现代汉语方言中,“×打×”结构的存在较为普遍,分布也很广泛,西南官话、客家方言、赣方言、晋方言、湘方言、吴方言中都有它的身影。对此,人们也做了不少研究,下面将对“×打×”结构在这些方言中的使用状况和常见用法做一个简单概述。

(一)西南官话

“×打×”结构在西南官话中的使用是极为常见的,成都、广元、西昌、贵阳、六盘水、重庆等地都广泛存在这种用法。西南官话中的“×打×”结构可以细分为以下几种类型,一是用在两个相同的单音节数词或名量词之间,通常用来表达主观量大,例如:他十打十年没回家了。而“数词+打+数词”结构通常紧跟量词,是一种不完全对称关系,这可能是语言简化发展的结果。第二种类型是“量词+打+量词”,常与“都”“全”等表示遍指的词连用,表遍指,如:老李的儿子个打个都有出息。在“打”与量词结合的情况下,由于“打”在方言中的发音与“大”“达”相近,因此很多人也认为可以将其写作“大”或“达”。第三种类型是用在单音节形容词之间,表程度深,如:爷爷牙口不好,吃饭速度慢打慢得很。

(二)客家方言

客家话中也有许多“×打×”式的词语,如实打实、碗打碗等,能构成“×打×”结构的“×”有名词、数词、量词、形容词和副词,“×打×”结构在句中可以充当谓语、定语、状语和补语,一般用于强调数量多,如百打百、月打月、杯打杯等。

(三)赣方言

在赣方言中,“×打×”结构除了与数词、量词相结合之外,还通过形容词的不完全重叠,将“打”嵌入一些双语素形容词里面,如老打老实、厚打厚实、稳打稳实等,这种用法的使用范围较为广泛,甚至沿用到了普通话里,这里的“×打×”中作为“×”的形容词能起强调和表达主观感情的作用。

(四)湘方言

湘方言中常出现“(一)×打×”结构,该结构在句中可以充当定语,当一些表示体积或面积的量词用在数词“一”后面时,可以充当宾语、谓语和状语,在湘方言中,这种形式需要视语言使用场合而定。

(五)吴方言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关于宁波方言“打”的第一条记录就是“打”的中缀用法,“打”通常用在重复的量词中间,组成“A打A”的结构,表示“无一例外”和“某个数量单位”。当表示无一例外时,有“鸡蛋只打只坏掉掉个”等用法;当表示某个数量单位时,有“毛巾、手套格星这些东西要捆打捆买个,根打根,双打双阿拉勿卖个” [1]等用法。

(六)晋方言

晋方言中也有“×打×”的用法,任梅梅认为“打”是山西离石区的特色词缀。“打”作为词缀,有直打直、满打满、实打实等多种用法。在晋方言中,“打”作中缀连接两个相同的语素,在句中只作补语和状语,不能作定语和谓语[2]。

目前“×打×”的用法研究大多散见于一些研究方言的论文中,方言研究者在研究“打”的这种用法时,大多局限于自己研究的方言,对其他方言了解并不深入,因此在理解不同方言中的中缀“打”时,在语境应用、语义表达上会出现较大偏差。尽管这些“打”的具体用法在不同方言的使用中有细微的差异,但随着语言的发展,各地方言中“打”的中缀用法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例如量词与中缀“打”的结合多表示“量大”就是各地方言的共同之处。并且由于“打”在现代汉语方言中的使用较为普遍,其未来很有可能成为更为通用的语言现象。

二、“×打×”结构中“打”的词性探讨

对于“×打×”结构中“打”的用法,除了在方言的使用中有细微的差别之外,人们对它的词性也存在一些争议。

(一)助词说

在研究“×打×”结构时,对“打”的词性讨论总是不可避免的。将“打”看作是助词的观点产生的比较早,并且也被收入一些相对权威的辞书中,获得了很大一批学者的认可。《汉语大字典》将“打”的这种用法解释为“助词”,认为“打”是古典戏曲剧本中用在叠字间的衬字[3]。蒋宗福在《四川方言词语考释》中也将“打”认定为助词,通常插在某些单音节词重叠中间,表示强调[4]。此外,还有一些更具体的讨论,将“×打×”结构中的“打”看作中置结构助词和量度助词,分别是汉语中特殊的功能词和汉语方言的记音词。

(二)中缀说

与助词说相比,“打”为中缀的说法也获得了一大批学者的支持,他们否定了“×打×”结构中的“打”为助词和衬字的观点,指出“×打×”结构中的“打”与其他形容词组成的并不是短语结构,近代汉语中出现的单打单、精打精、光打光只是形容词的重叠形式,不是短语;并且“打”只具有语法意义,起强调作用,把“打”当成词缀处理比当成助词和衬字更为恰当[5]。对于“×打×”结构而言,还有一种衍生出的结构,即“A打AB”结构,在这种情况下,形容词是不完全重叠的,属于特殊的形容词生动形式,“打”依然为中缀。

除了助词和中缀的说法外,还有少数人认为其与量词“打”相同。由于“打”的词性较为模糊,也有人主张在讨论其词性时,应该分情况进行讨论,不能简单地将其归结为助词或中缀。总的来说,“×打×”结构中的“打”看作是中缀更合适。可以结合中缀“里”来看,赵元任在谈论慌里慌张、糊里糊涂、傻里傻气、疙里疙瘩中的“里”时,将其看成是生动重叠,而重叠可以看成一种变化,也可以看成一种语缀,这里的“里”就是一种中缀。根据下面的论证,可以知道,“×打×”中的“×”经历了由双音节到单音节的发展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也出现了“A打AB”结构,而这种结构与“糊里糊涂”“傻里傻气”有异曲同工之处。

三、中缀“打”的来源及语义虚化

人们关注到了“×打×”结构中“打”不同于动词、介词、量词的特殊用法,也对“打”的性质做了不少论述,但对中缀“打”的来源和语义虚化过程讨论得较少。在“×打×”结构中,“打”的动词性语法功能已完全消失,其语义已基本抽象化。对于这种现象,可以大胆设想,中缀“打”可能是由实词“打”语义虚化而来,各地方言和普通话中的“×打×”式词语其意义和用法来源于近代汉语,尽管现如今没有证据证明汉语方言中由量词构成的“×打×”式词语是由近代汉语发展而来,但也可以大胆推测汉语方言为了表达特定的语法意义而借用了近代汉语中的“×打×”结构。

要了解中缀“打”的真正来源,应该从历时的角度出发,考察其语义虚化和用法发展的具体过程。通过对近代汉语中“×打×”结构的历时语料进行搜集、整理、分析,可以发现,“×打×”这种结构形式早在唐代就已经出现,不过,“打”的词义在唐代还未虚化。如下:

(1)、寒山有一宅,宅中无栏隔。六门左右通,堂中见天碧。房房虚索索,东壁打西壁。其中一物无,免被人来借。 [6]440(唐《寒山诗》)

(2)有人举似师,师云:“金打金,水洗水。”云门拈问僧:“作摩生是金打金,水洗水?”僧云:“吃胡饼。”[7](五代《祖堂集·灌溪和尚》)

对于寒山诗“东壁打西壁”中“打”的解释,项楚先生解释得很清楚,“东壁打西壁”是形容室中空荡荡,徒有四壁,东壁与西壁相通,中间没有间隔,“打”亦“牵连之辞”也[6]441。任梅梅将《寒山诗》中“东壁打西壁”中的“打”理解为“连着”,认为诗中的“东壁打西壁”为“东壁连着西壁”之意,“打”为“连结、交结”义,引申为“相连”[2]。根据《昭通方言疏证·释词·释诂三》记载:“唐《寒山诗》:‘东壁打西壁。’宋丁渭诗:‘赤洪崖打白洪崖。’元方回《航船歌》:‘南姚村打白姚村。’杨慎记俗谚:‘雾凇打雾凇。’打犹与也,及也,音如‘搭’。昭人言我打你,与你也。打、搭同皆双声,故义亦通。合古亦读如答也。” [8]  《疏证》结合昭通方言,将“打”与“搭”的语音联系起来进行论证,从这个角度理解,“打”似乎应该理解为“与”,再结合《广韵》中“搭,打也,出《音谱》”[9]的记载,将“打”理解为“与”也颇有道理。以上两种说法都有一定道理,对于哪种说法更加准确,目前也没有确切的说法,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时的“打”具有实际意义。同样,例(2)中的“打”为“击打”之意,也具有实际意义。由此可见,“×打×”中的“打”在唐代还是有实际意义的实词,但这种用法并不普遍,仅在口语和方言中出现。

对近代汉语文献进行检索,尚未发现宋代文献中有“打”的这种用法,“打”作为中缀语义虚化最早发生在元代。这一语言现象多出现在杂剧、戏曲等口语色彩浓厚的作品中。如下:

(3)您脱空衠脱空,我朦胧打朦胧。再休夸家道丰,衣能足,食能充。[10](元《全元曲》桃花女破法嫁周公)

这里的“朦胧打朦胧”中的“打”前后跟的都是双音节的形容词,将“朦胧打朦胧”中的“打”与“脱空衠脱空”中的“衠”进行对读,可以对“打”的词性有一个大致的理解。《全元曲》在注释中将“衠”解释为“纯粹、完全、真是”。“衠”在方言中也有“全、尽”之意,如:这窝小鸡儿衠是黑的。《汉语大字典》将“衠”视为副词,意为“尽,老是”。由此,“朦胧打朦胧”中的“打”可以对照“衠”来理解,为“全、尽”之意。除了“朦胧打朦胧”之外,元代还出现了“打”与名量词结合的现象,如下:

(4)那里有那板箱竖柜来?沿身打沿身,身上的衣裳,肚里的干粮,两个肩膀抬着个口,每日则是吃他家的。[10](元《全元曲·刘弘嫁婢》)

此处“沿身打沿身”为“全身上下”之意,很多学者也把它看作是中缀“打”进入量词与量词之间的一个比较早的特殊语例。如果说元代开始最早出现“打”的意义虚化现象,那幺到了明代,“打”的这种用法得到了更大的发展,出现了“实打实”“平打平”“单打单”“精打精”“明打明”“光打光”等多种用法,这些用法有的一直沿用至今。例如:

(5)内中也有游花僧人,只道成员外的小老婆出家,不知怎生丰彩,往往走来摩揣,又从人头讨着了个实打实的风声,都不来了。[11](明 伏雌教主《醋葫芦》)

(6)单打单一世无婚配,精打精到老受孤凄,光打光长夜难支对。[12](明 冯惟敏《僧尼共犯》)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人在搜集语料的时候,只注意到“×打×”这种结构,会忽视对原文意义的理解,不能为了找材料而找材料,要对其加以分析辨别。例如冯梦龙《山歌》有云:“和尚相打光打光,师姑相打扯胸膛。萤火虫相打争光起,四金刚相打争两廊。”[13]很多人认为此处“和尚相打光打光”中的“打”也是“打”的中缀用法,而联系下文进行对读,可以发现“光打光”“扯胸膛”“争光起”“争两廊”中都应该有动作实词的存在,所以此处的“打”并不是意义虚化了的“打”,而是具有实际意义的“打”,意为“击打”,“光打光”是对和尚打架的一种戏谑的说法。

清代延续了“打”的中缀用法,并且此时的“打”与现代汉语普通话和方言的使用更加接近。例如:

(7)我瞧这小子不成器,早晚间,输他娘的精打精。[14] (清《刘公案》)

(8)却说王媒婆平日极是会骗人的,惟有这一件事,到是实打实,半句不虚的。[15](清 蓬蒿子《定鼎奇闻》)

“×打×”结构在方言使用过程中可以分成两种普遍现象:一种是形容词、副词与“打”的重叠,如“实打实”“满打满”“精打精”等;另一种是数词、量词与“打”的重叠,如“碗打碗”“挑打挑”“万打万”等。然而,通过对近代汉语语料的分析,不难看出,第二种现象在近代汉语中出现极少。对此,我认为现代汉语方言中量词与“打”结合的中缀结构除了借用近代汉语中的“×打×”结构,产生相同格式的词语之外,还可能受方言本身发音的影响,例如,在重庆方言中,有的人就将量词与“打”结合的中缀“打”看作“大”或者“达”。

综上所述,“打”作为中缀在现代汉语方言中的使用极为常见,在各大方言区的地理分布也较为广泛,“×打×”结构中的“打”经历了从实词到虚词的演变,这种新的用法最早出现在元代,并且经过几个朝代的演变发展,逐渐稳定下来,形成了固定的语言结构,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依然显示出蓬勃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

[1]吴新贤.宁波方言词典[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

[2]任梅梅.山西省离石县四个特色词缀研究[D].湘潭大学,2012.

[3]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九卷本[M].武汉:崇文书局,2010.

[4]蒋宗福.四川方言词语考释[M].成都:巴蜀书社,2002.

[5]黄碧云. “打”字的中缀用法[J].辞书研究,2004,(1).

[6]项楚.寒山诗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

[7]张美兰.祖堂集校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8]姜亮夫.昭通方言疏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9](宋)陈彭年.宋本广韵[M].北京:中国书店,1982.

[10]徐征,张月中等.全元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11](明)伏雌教主.醋葫芦[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

[12](明)冯惟敏.冯惟敏全集[M].济南:齐鲁书社,2007.

[13](明)冯梦龙.冯梦龙全集[M].江苏:凤凰出版社,2007.

[14](清)佚名编.刘公案(上)[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

[15](清)蓬蒿子.定鼎奇闻[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

作者简介:

王秋霞,女,重庆酉阳人,武汉大学文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对外汉语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