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瑾 娄慧莹

(江西省博物馆 江西 南昌 330038)

南昌汉代海昏侯墓历经多年的考古发掘,取得了丰硕成果,是我国迄今发现保存最好、结构最完整、功能布局最清晰、拥有最完备祭祀体系的西汉列候墓园。墓园内以刘贺及其夫人墓为中心,还有七座袝葬、祠堂、寝、厢房、道路、门阙、墓园墙、排水系统等结构布局遗址,其中车马坑的发现引起了专家的关注,因为这是目前我国长江以南地区发现的唯一一座真车马陪葬坑。

车马坑在刘贺主墓西侧,呈长方形,南北长17.7米、东西宽4.24米。随葬有5辆木质彩绘车,车经过拆卸,被拆卸下的车马器装入彩绘髹漆木箱内放置在椁底板上。陪葬20匹马,骨架已腐朽殆尽,仅存痕迹。车马坑已清理出土各类文物3000余件,车器如车轴、车轭、车衡、伞盖、伞柄、盖弓帽、辕首、龙首、承弓器;马器如当卢、络饰、衔镳、节约等,纹饰精美,制作考究有错金银、包金、鎏金等工艺,使用等级很高。显示出西汉时期高超的工艺水平,再现了西汉贵族的奢华生活。结合文献记载,专家推测应为汉代实用安车。

一、汉代车马器纹饰概述

纹饰是器物上的装饰花纹的总称。一般分为单独纹样、适合纹样、隅饰纹样(即角隅纹样)、边饰纹样、散点纹样、连续纹样(包括二方连续、四方连续)等。纹饰依附于器物存在,并且随着器物一起发展和成熟。作为人类最早的、最大众化的、最普通的艺术形式,出现在传统工艺艺术的每个角落。器物纹饰的文化内涵十分丰富,是时代风貌的体现,“不论东方或西方,从身体的装饰到器物乃至建筑物都是精神文化的具体表现;从美学的角度来看装饰纹样,任何时期的装饰纹样都表现出民族文化的精神特质。”车马器上的纹饰不仅仅是审美意识的体现,同时还具有更多复杂的特定含义,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是远古以来人们长期的审美积淀的结果。纹样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表现出不同的社会情感和文化意识。车马器的纹饰见证着中国车马文化的沧桑变迁,用另外一种独特的形式记载历史,反映出了中国古代数之不完、解之不尽的文化信息。

汉代车马器的主要纹饰类型包括动物纹、人物纹、植物纹、云气纹、几何纹等,出土纹样偏向图案化,更加注重装饰效果,形成了样式化的装饰美,具有独特的时代风格。1965年,河北定县三盘山西汉墓中就曾出土了一件铜伞铤,纹饰精巧,色彩华美,动物形象刻画十分生动灵巧。整个画面具有强烈的节奏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装饰风格,车饰上到处可见云气缭绕、怪兽奔腾、神鸟雀跃的天上奇观,充分表现了汉代车马器纹饰的特征,反映出当时人想幻化成仙的愿望。这件器物动物纹饰大量被运用到了车马器的装饰中。“动物纹饰频繁地用于汉代错金银器物上,镶嵌时几乎是满器镶嵌,并且纹饰复杂多变。在构图时,有的器物选择一个动物纹单独成饰,也有器物采用多个动物纹组合成图。”体现出汉代车马器纹饰在总体设计造型上满而不乱、多而不散的形式美。从整个纹饰中可以看出纹饰在借鉴前人的基础上加入了本时代的羽化升仙的思想理念,使得纹饰内容更加丰满,把神兽所在的云雾缭绕仙境刻画得惟妙惟肖。

一个时代的文化氛围是那个时代器物发展的土壤,而一个时代的器物,又能够反映出那个时代的文化面貌。海昏侯墓车马坑,墓中的铜车马器多鎏金错银,工艺精湛、制作考究。车马器上的纹饰华丽精美,同时又富有韵味,装饰效果强,不仅表现汉代贵族的身份地位同时又体现出汉代贵族的精神信仰。接下来本文将以举例的方式,解读海昏侯刘贺墓中出土的车马器纹饰。

二、海昏侯出土铜车马器纹饰装饰特征举例

1.当卢的纹饰及特点

当卢一 当卢二海昏侯墓出土

当卢是佩戴在马头部的一种饰物,商周时期就已出现,发展至汉代时尤为盛行,中原地区的汉墓中多有发现,但在长江以南地区的考古发掘中非常罕见。海昏侯刘贺墓园车马坑中共出土了80多件当卢,形制多样,纹饰精美。图一的这件当卢当属其中的精品之一,青铜材质,图案华丽奇美。“上部中央为一只奔跑的白虎,下面左右两边分别有一圆形。可以看出,左边圆圈内有玉兔、蟾蜍,意为月亮;右边圆圈隐约可见一只三足乌,意为太阳。下面双龙交错,形成环形,上面可见为一只雀鸟,展翅做歌舞状,下环内有一鱼清晰可见,再下面依然是一只仙鸟,似回首状。”纹样造型丰富,装饰效果极佳,整体以曲线为基础进行造型,采用流畅、圆润的线条,在有限的空间内,用线将画面划分出多个规整的区域,同时各部分恰到好处的比例关系,在视觉上又产生了一种协调的美感,突出当卢表达的精神主题,纹样之间形成鲜明的秩序关系。

当卢二,整个画面也采用线条将画面分为几个层次,最上部的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展翅的凤鸟形象,造型为“凤鸟衔珠”,展开的翅膀以及尾部,给人一种动态的美感;凤鸟下方为一只奔跑的白虎,与第一件当卢造型相同;在白虎的下方为两只相互交缠的龙形象,与上一件不同,颈部相互交缠;最末端为一只雀鸟,尾部羽毛展开,做回首状。鲜明的颜色对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具有极富寓意的情感表现性。流动的云气纹环绕在主体形象的周围,既增加了画面的动态效果,也起到了分割画面的作用,既有变化又有联系与呼应,最终产生统一的画面效果。两件当卢上的形象采用变形、夸张的手法,用单线勾勒与平涂相结合的方式,富有变化的笔触,让画面中的各因素通过大小、方向、曲直、虚实、开合等方面的对比,让他们在矛盾中相互吸引、相互衬托,产生强烈的刺激美感,呈现了一个变幻多端的神话世界。纹饰满足汉代贵族对美感的需求心理外,主要目的还是传达、识别。通过当卢上的纹饰可以更加深入了解汉代时期贵族的车舆、出行制度、汉代文化。从整体上看两件当卢层次丰富,拥有较强的秩序感,形成了繁缛华丽、极富动感的装饰风格。“以线为主的造型是新石器时期、商周以来的器物纹样中就已经普遍流行的主要表现方法,彩陶、玉器、铜器均有大量经典的代表。”从中可以看出汉代纹样中延续,发展了商、西周以来纹饰所用的造型方法,体现了汉代纹饰是在继承中发展,并形成独特风格。

2.轴饰的纹饰及特点

兽面形笠毂海昏侯墓出土

毂是车轮部件,“是车轮中心的原木”,其作用是“毂上承车厢的重量,又受到车辐转动时的张力,还要耐车轴的摩擦,是吃力很重的一个部位。”兽面形笠毂,从正面看为“凸”字形,下端是凸出的半圆状,下端表面用错金装饰兽面纹,兽面包括牙齿,双眼,眉部。毂上纹饰运用对称与均衡的原则,在画面中体现出的是一种平衡美,首先是视觉上的平衡美感,其次是人的心理上的稳定安全感,符合人们的视觉习惯,具有稳定与统一的形式美。采用点、线、面相结合的表现手法,通过线的长短、疏密、大小等方面的变化,使画面表现出安静、和谐的庄重感。而眉部线条的连续重复性,产生了一种动感美,在视觉上给人以动态的连续性,从而在心理上产生节奏感。从这个车马器上可以看出汉代的纹饰造型不受客观对象的限制,时时刻刻以服务皇室贵族的需求为目的。整个纹饰通过动态的平衡产生灵活多变、具有动感的装饰效果,符合汉代贵族的审美特征。在汉代纹样的造型中,十分注重纹样中对称的形式,这也是新石器时期以来的装饰艺术中比较注意的问题。 整个轴饰整体繁缛而不紊乱,疏密有致,注重画面中的整体感具有汉代独特的装饰艺术风格。

3.节约的纹饰及特点

节约海昏侯墓出土

节约,《说文解字》中节:竹约也,约:缠束也。引申为有限制不能逾越的意思,是“装饰和连接马络头、辔带的零件,商代晚期已铸造”。作为车马器马鞍具上一个很小部件,在其上一个很小的横截面,上面绘制了一个盎然站立的凤鸟,在有限的空间内,纹饰充斥着整个画面,一只凤鸟盎然站立,后面的凤尾随风摇曳,充满动感。通过组织周密而复杂的各类富有变化的斜线、曲线等营造出了凤鸟的动感,突出强调凤鸟的形象来吸引人的注目,增强视觉效果。主体凤鸟形象虽然简洁,但是也蕴含了丰富的内在信息。这只是车马器部件的一小部分纹样,依托于车马器存在,但是通过纹样可以看到汉代工匠的聪明才智,以线条、色彩、比例等以某种特殊方式组成某种形式,激起人们的审美情感。从上述几件车马器中可以看到动物纹饰被大量运用,并且这些动物纹还和季节、色彩、人伦、方位、用途等多种意义相联系,反映出当时人们祈求神灵保护和把动物视为祥瑞的心理。

汉代马车各部位名称图

“艺术的美体现在形象之中,内容美则体现在理念和意识等方面,形式美通过在线条、比例、结构等方面体现出来”。可以看到车马器上的纹饰形象是就内容美和形式美的统一。纹饰呈现出的节奏感,形成了具有丰富想象力的画面效果。在整体风格上呈现出飞动流畅的效果,则是汉代极其开放的精神情绪的一种表达。整个纹饰呈现出来的秩序感沉淀于人的生活经验之中,体现出汉代贵族对视觉艺术中秩序感的追求。

“汉代的装饰是满而不乱、多而不散。它是密中求疏,疏中有密”。海昏侯出土的车马器纹饰也印证了汉代纹饰的整体特征。纹饰在设计上空间层次极为丰富,大小相宜,动静相间,相映成趣。整个画面虽然繁复,但秩序井然形成了强烈的样式化的装饰美。这种装饰纹饰的手法,不仅增强了器物的形式美感,同时对器物的使用功能没有产生影响,使器物中纹样的层次清晰,主题鲜明,实现了形式与功能之间的完美统一。

三、海昏侯出土车马器纹饰反映的汉代社会(审美)风尚

汉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封建社会盛世朝代,创造了具有“大汉气象”的盛世文化。国家实现政局稳定,民族团结,社会得到长足的发展。当时社会神仙方术文化盛行,人们特别是上层贵族阶层对长生不老和神仙之术有着执着的渴望,大都信奉羽化升仙、祥瑞迷信之说,形成了这个时期独特的精神面貌。为了求得长生不老之术,汉武帝就曾派方士入海去寻找蓬莱山上的仙人。《后汉书》载:“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荻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纹饰就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继承、发展并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纹饰在器物中起到多种作用,既能产生一定的实用功能,又能寄托、表现汉代贵族的身份地位及精神信仰。器物中的纹样最初或许是为了实现某一种实用功能,也或许是为了适应某一种制作工艺上的需求,后来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制作技术水平越来越高,器物自身的功能也越来越强,其中的纹样则变成以精神功能为主、实用功能为辅的状态。

汉代重厚葬,有着“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观念,这种丧葬观念的影响也体现在了墓园内车马坑车马器的纹饰上,“汉代儒学的宗教化,谶纬神学的兴起,厚葬之风的流行,反映在工艺美术的装饰题材上,羽化升仙,祥瑞迷信等一类内容占有极大比重。”人将神作为了驰骋神思的工具而来充分满足此生彼世的永恒延续的美好祈愿。

当卢中出现的虎纹、鱼纹、凤鸟纹、龙纹、云气纹等均是汉代统治阶级对长生不死、神仙思想追求具体体现,用特定的纹饰去表达对仙境的向往,以求能达到精神上的满足。

通过上述车马器上纹饰的赏析,可以看出汉代纹饰历经多年的发展,不仅继承了前朝较为优秀的纹饰特征,还结合自身的文化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表现出具有时代特征的设计思想及美学意义。纹饰中所呈现的视觉形式手段和造型方法,不仅具有较强的形式美学特征,而且部分使用抽象思维和创造性思维创造的纹样还具有较强的意蕴美,美学境界极高。汉代谶纬神学的兴起,羽化升仙等思想的影响使依附于器物的纹饰中体现出独特的装饰风格,这种风格富有韵味,使汉代贵族获得精神上的享受,审美上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