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埃里希·凯斯特纳是20世纪德国着名儿童文学作家,魏玛共和国时期是凯斯特纳儿童文学创作的黄金时期,这一时期德国的现代都市文明蓬勃发展,都市成为凯斯特纳笔下故事的典型环境。景观呈现和生活描摹是凯斯特纳书写都市的两个重要方面,揭示出20世纪欧洲现代都市的立体景象。旁观的异乡人和穿行的冒险者是作家塑造的两类典型都市儿童形象,他们的体验和思考中流露着凯斯特纳对待现代都市赞美与批判交织的复杂态度。

【关键词】 埃里希·凯斯特纳;魏玛共和国;都市;儿童形象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8-003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8.012

埃里希·凯斯特纳是德国现实主义儿童文学的领军人物,他的儿童文学创作扎根现实、着眼社会,以触手可及的人、物、事为描写对象,加以飞扬的想象力,刻画出一系列真实、生动的儿童故事,并传递出深刻的社会批判态度。凯斯特纳的儿童文学创作在魏玛共和国时期迎来辉煌。这一时期,凯斯特纳发表了《埃米尔擒贼记》《小不点和安东》《5月35日》《飞翔的教室》等重要儿童小说,这些作品一经出版便受到国内外热烈的欢迎。

与其波折的经济社会形势不同,魏玛共和国时期的现代都市文化发展一路高歌。以柏林为例,尽管这座城市和德国一起遭受了一战惨败的事实,承担着巨额赔款和领土丧失的重压,然而在20世纪20年代的这个时期,柏林的城市文化蓬勃发展,被许多人视为城市历史的高水位线。经济混乱和文化繁荣之间的对比看似矛盾,但对德国人和柏林人来说,这可以说是一个特点。[1]现代都市的发展无疑给凯斯特纳的儿童文学创作带去了深刻影响,以柏林为代表的现代都市既是凯斯特纳儿童文学创作的外部现实环境,又是其儿童小说中故事的发生地,是其笔下独具时代特色的叙事空间。

一、都市景观的丰富呈现

(一)街道

凯斯特纳笔下最常出现的都市景观是街道,这类开放的城市空间容纳着人物在其中穿行活动,它们自身也是都市繁华景象的有力代表。不管是习以为常的城市居民,还是初来乍到的外来者,都可以通过在街道中行进感知城市空间的构造和城市文化的渗透。因为街道展现给观者的不仅仅是街道的外在景观,更重要的是它展现了一座城市的文化性格和美学品味,代表了一座城市的形象和精神。[2]

《埃米尔擒贼记》中埃米尔初到柏林获得的第一印象就来自街道:

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电车旁边飞驰而过,街道两旁是数不尽的高楼大厦,人行道上人山人海。电车、机动车,还有双层公共汽车,像穿梭似的,好不热闹!拐角处站着卖报的人,橱窗里陈列着各种花儿、水果以及书刊、金表、服装和丝织品,真是琳琅满目!

这就是柏林![3]73-74

汽车的飞驰而过是都市的快节奏,人山人海、无数高楼显示出都市的拥堵和纷杂,而街边琳琅满目的商品则是商品经济的最好写照,来自乡下的小男孩埃米尔第一次从城市街道热闹繁华的景象中获取了对大都市的直观概念,或者说,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都市的吸引和诱惑。

书中还出现了大量的柏林街道名称,城市的经济和文化活动就分散在这些交织的点与线之间。埃米尔、古斯塔夫等一群儿童的抓捕活动依托柏林的一条条大街展开,他们或是藏匿在街道的各个角落,或是沿着街道跟踪小偷,都市中个体对公共空间的主动融入和适应投射在这一群孩子身上。街道作为一类较为自由的都市空间,为凯斯特纳笔下的一幕幕儿童故事提供了极富可能性的呈现舞台。

(二)舞厅、餐厅

除了街道,还有一类独特的都市空间也经常出现在凯斯特纳的故事中,那就是舞厅、餐厅等饮食、聚会的场所。《小不点和安东》中是这样呈现的:

保姆安达特和她的未婚夫面对面地坐在宋墨舞厅里的一张桌子边说着话。舞厅的布置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桌子之间放了不少纸苹果树,看起来像真的一样。树枝上挂满了纸苹果和一些彩色糖果。乐队正奏着欢快的舞曲。[4]56

这类场所是都市社交机构的代表,创造了一种新型的社会组织形式。它们提供食品、饮品,也提供相对自由的公共空间;人们既可以通过饮食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亦可以通过跳舞、交谈等精神活动满足更高层次的心理与精神需求。

在商品经济发展与消费主义流行的背景下,这类空间还有另一方面内涵:流连于这类场所中的人们往往被物质主义的意识形态“挟持”,灯红酒绿的热闹场面是对快节奏都市生活中空虚心灵的单调填充,在日复一日的喧闹中饱餐一顿或谈笑风生,收获的只是表象上的充实,而人们的内心难免直面空洞与茫然,导致了行为上的奇异和放纵。作品中凯斯特纳同样借儿童的好奇眼光展现了这一特征。借由对餐厅、舞厅的呈现,凯斯特纳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具有较高现代化水平的20世纪大都市样板,以及在这样一个大都市中,人与人、人与都市、人与现代文明的共生状态。

二、都市生活的多面展示

(一)现代产业

首先,凯斯特纳笔下的人物生活在一个现代产业发达的都市中,现代工厂、银行业、报业的渗透在故事中随处可见。比如《小不点和安东》中小不点的父亲伯格先生是一家手杖制造厂的厂长,尽管并非底层工人,伯格先生仍然被机器工业时代的繁重生产任务深深支配着。正是因为忙碌,伯格先生对女儿小不点的变化只能保持疑惑,却没有时间一探究竟。现代工业是现代都市诞生的基础,都市的快节奏很大程度上缘于工业生产的大批量需要,时间对都市人来说成了如金钱般宝贵而难得的东西。身为管理者,伯格先生的忙碌也为读者窥见20世纪产业工人的劳碌状态提供了窗口。

在《埃米尔擒贼记》里,凯斯特纳也独具匠心地描摹了多样化的现代产业。比如偷走埃米尔钱的小偷,在被儿童包围、走投无路之时,瞥见了一家商业银行支行,试图利用存款的方式私吞钱财。此外,凯斯特纳还花大量篇幅描写了柏林的报馆,既有对报馆建筑、陈设的描写,比如高大的报馆楼、亮堂的大厅、忙碌的排字房和升降式电梯,也有对报刊出版流程的细致叙述,从记者采访,到打字员记录,再到采访对象照相和报面排版。凯斯特纳在流畅的叙述中将20世纪现代报业的框架和细节呈现给了读者,为作品增添了真实性与趣味性。

(二)娱乐活动

其次,凯斯特纳对都市中人们纵情声色地参与休闲娱乐活动的事实反映在他的儿童小说中。书中为读者呈现了现代都市丰富多彩的娱乐方式。在《小不点和安东》里,女佣贝尔塔这样细数伯格太太的日常生活:

她一整天都在城里游荡,买东西,换东西,看时装表演,去茶馆。晚上她还拉着丈夫出门,看比赛,进剧院,参加舞会。她天天有活动,根本就不顾家。[4]30

从中可以得知,柏林的现代都市文娱活动之丰富,令人目不暇接。更重要的是,凯斯特纳刻画出了一系列沉迷欢愉的都市中产阶级形象,并不动声色地对之提出了批评。除了贝尔塔对女主人不顾家的控诉,凯斯特纳还借埃米尔的伙伴“教授”之口无奈道:“我敢打赌,家里人准上剧院或去谁家做客了。可是我得说,我们真的很相亲相爱,不过我们难得在一起。”[3]111人民充分享受现代娱乐是魏玛共和国的典型图景,随着美国式生活方式的渗透,魏玛时期的德国人处处都在追随美国时尚,引进美国的爵士乐、夜总会、综艺节目、好莱坞的滑稽歌舞和时事讽刺剧、百老汇的音乐喜剧,形成了所谓的“美国风”(Amerikanismus)。在大多数德国人眼里,“美国风”是摆脱他们单调、灰暗的日常生活的途径。[5]针对这样的社会现状,凯斯特纳理性地表明了批判态度,他对纵情享乐以至忽视家庭责任,对待亲人冷漠疏离的社会风气进行了真实反映和深刻谴责。

(三)犯罪事件

另外,在凯斯特纳的儿童小说中,犯罪事件通常是情节发展的导火索,比如埃米尔和柏林孩子们的抓贼行动起始于“带硬边帽的人”的偷窃行为。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资本向资产阶级一方无限累积,城市中阶级贫富差距不断拉大,物质和欲望动摇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导致了人心异化,致使犯罪事件频繁发生。凯斯特纳将人物放置于不断的犯罪危机中,在儿童文学中直接披露社会的黑暗面,呈现出更为全面、立体的20世纪现代大都会景象,揭示了都市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也体现出他对现实无尽关切的创作倾向。

三、行走于都市中的儿童

(一)旁观的异乡人

最具特色的儿童类型是旁观的异乡人,他们以一种外在于都市的眼光,审视着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产物,生发出或着迷、或迷失、或恐惧、或怀疑的心理状态。埃米尔来自不同于首都柏林的乡下小城新城,在进入柏林之前,埃米尔已经对现代化的都市景象有过想象:

对埃米尔和他的朋友们来说,乘这样的马车简直是丢脸。他们幻想有一种上下都有电线,前面有五盏探照灯,后面有三盏探照灯的电车。[3]48

这种充满比较心理的幻想映射出埃米尔这一类乡下孩子对大城市的新鲜和绚丽的渴望。当他真正以一种突然的姿态闯入城市,埃米尔又为城市的五光十色而感到兴奋,正如前文所述,他从街道中第一次体会到都市这个神秘世界的吸引和诱惑。但紧接着埃米尔就在他所向往的都市电车上感受到来自柏林的冷漠和拒斥,为自我在都市中的渺小无力而深深感伤:

城市这幺大,而埃米尔却这幺小。没有人问他为什幺没有钱,又为什幺不知道在哪儿下车。柏林有几百万人,没有人对埃米尔·蒂施拜感兴趣。没人过问他的忧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虑和欢乐,已经够忙的了。

事情会怎幺样呢?埃米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到孤独极了。[3]77

人际关系距离是现代社会特有的情感表现,距离不仅是现代社会个人生存的前提,也是个人在现代都市中保护自身的策略。[6]对于来自乡下、周身人际关系传统而紧密的埃米尔来说,难免感到不适。因此,埃米尔内心对都市的认知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具象,光彩亮丽的都市景观和漠然疏离的人情世象随着埃米尔城乡对照的观看过程逐步呈现出来,在比较中彰显出都市的复杂内蕴,以及异乡人无法融入城市的孤独与自怜。

在《5月35日》中,凯斯特纳描绘了主人公康拉德游历到一处聚合了现代元素的大都市——自动城时的经历和心理。面对自动化的城市设施,康拉德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惊恐或怀疑的,旧有理解与全新认知的相互碰撞,使得康拉德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开始震荡。借着康拉德的目光,我们同样看到了这座城市荒诞和脆弱的一面:由于发电量过剩,肉类加工厂的机器运行超速,间接导致了整个自动城的秩序崩溃。不同于单一的赞美或批判,康拉德这位异乡人是用一种更加客观冷静的态度在旁观现代化大都市,并生发出他自己的思考和渴望。

(二)穿行的冒险者

穿行的都市冒险者是凯斯特纳儿童小说中极具代表性的儿童类型,并且常以群像的形式出现,这些浩浩荡荡的儿童团体成群结队出没在城市的街头巷尾,让读者跟随他们的视角穿行于现代都市的各个角落,体验都市生活的种种细节。

孩子们在冒险过程中行走过柏林的大街小巷、大型广场和电影院,利用城市中的现代设施,比如出租车、电话等,逐渐在冒险中建立起对都市空间的掌控,锻炼出强大的自决能力,昭示着儿童对现代文明的良好适应。整段冒险就是孩子们通过独立完成任务,不断满足自我精神需求的过程。

城市冒险的过程中,最能显示出儿童对都市空间掌控力的,是这些孩子对街道布局的熟悉把握,他们游走于其中时散发出十足的成熟气质。《飞翔的教室》中马丁带领剧组成员去市区解救同学,发号施令时对街名如数家珍,而当伙伴们看到单独行动的马丁回来,他的举动如下:

这时,马丁拐过弯来,只朝他们点了点头,便有消失在伏维尔克街拐角处的一幢房子里。[7]67

人的主体性,指的是人在实践和认识中,在行动和思考过程中,都处于主体的地位,表现出主体的力量和价值。[8]凯斯特纳笔下的儿童群体在都市冒险的过程中具有较强的主动性,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行动和思考,在城市空间内如鱼得水,与作为对象的都市建立了鲜明的主客体关系。凯斯特纳通过恰如其分的环境展示和细致入微的言行描摹,将冒险儿童外在的都市体验和内在的精神感悟熔铸一体,体现着他对儿童主体性的重视与塑造。

四、结语

现代都市在魏玛共和国时期的飞速发展给凯斯特纳这一时期儿童文学创作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一方面,都市是凯斯特纳儿童小说中故事的背景,它的丰富博大为情节的发生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都市也是凯斯特纳的关注对象,在以儿童行动为主线的儿童文学中,凯斯特纳忠于现实,将现代都市的景观刻画融入笔触,刻画现代生活的流动与多彩,同时不遗余力地披露现代社会的弊端。他的小说就像是照向20世纪都市社会的镜子,借助想象与幽默将的写实深刻进字里行间。不仅是刻画都市图景,凯斯特纳也热衷在作品中展现儿童与都市的特殊互动。儿童群体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免受世俗观念和经验的规约,以更加好奇又更能洞察的目光审视都市,并收获独特的都市体验,而都市经由儿童视角的展示呈现出更为丰富和立体的面貌。

借助对都市景观的丰富呈现、都市生活的多面展示和都市中儿童行动与体验的描摹,凯斯特纳对都市文明的赞美和批判得以交织在文本中,使得他笔下的都市形象被赋予了更深刻的精神内涵与更独特的文化价值。作为一位重视童年、关注社会的作家,埃里希·凯斯特纳的儿童小说为世界打开了一扇观察20世纪初欧洲都市面貌和儿童处境的文学之窗。

参考文献:

[1]李慧.冷战时期西柏林城市的发展[D].山西师范大学,2020.

[2]陈海英.穆时英小说中的都市景观与文化想象[J].都市文化研究,2019,(1):235-246.

[3](德)埃里希·凯斯特纳.埃米尔擒贼记[M].华宗德,钱杰译.济南:明天出版社,2017.

[4](德)埃里希·凯斯特纳.小不点和安东[M].孔德明译.济南:明天出版社,2017.

[5]韩耀成.德国文学史(第4卷)[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223.

[6]蒋逸民.西美尔对现代都市精神生活的诊断[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43(6):57-64+ 150-151.

[7](德)埃里希·凯斯特纳.飞翔的教室[M].赵燮生译.济南:明天出版社,2017:67.

[8]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J].文学评论,1985,(6): 11-26.

作者简介:

陈乐原,女,汉族,浙江丽水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