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唐诗人李贺现存诗歌二百余首,其中一部分诗歌常运用怪诞诡谲的笔调描写天仙地鬼、梦魇幻境、生离死别,营造空灵诡异的气氛,这部分诗歌可以概括为李贺独特的“长吉体”。李贺的长吉体诗歌具有如下文学特征:神鬼意象的美感化,诗歌语言的陌生化,死亡话题的直面化。

【关键词】李贺;长吉体;文学特征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3-004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3.015

中唐浪漫主义诗人李贺现存诗篇二百余首,他的诗歌往往冷艳凄美,怪诞诡谲,缠绵悱恻。对于李贺“长吉体”诗歌的界定,结合前人的总结,李贺的部分诗歌常运用“鬼、泣、血、死”等阴森冷峭的字眼描写天仙地鬼、梦魇幻境、生离死别,营造空灵诡异的气氛,这部分诗歌可以概括为李贺独特的“长吉体”。下面结合这些诗歌,尝试论述其文学特征。

一、神鬼意象的美感化

大部分的神鬼形象从对外表的描绘来看都是邪恶丑陋,恐怖骇人的,它们大多凶险残暴,为非作恶。人类自古以来对鬼怪这一想象中的产物都有很强的恐惧心理,它们的形象一般也处于人们审美的对立面上。李贺的有些长吉体诗歌虽然也出现了神鬼,但形象通常并不可怕,甚至是做出了美感化的处理。

比如李贺着名的“鬼诗”《苏小小墓》就描写的是已故钱塘名妓苏小小的鬼魂:“幽兰露,如啼眼。”①写苏小小的泪眼如同兰花上晶莹的露珠;“草如茵,松如盖。”写芳草犹如苏小小端坐的席垫,松树犹如她乘车的伞盖;“风为裳,水为珮。”苏小小用清风作她的衣衫,用碧水作她的玉佩。这样的形象非但不恐怖,反而写得苏小小十分空灵美丽。而“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意思是再也没有东西能够编织同心结,墓地上的繁花已经开得难以修剪;“油壁车,夕相待。”写苏小小生前乘坐的油壁车还在夕阳下等待;“冷翠烛,劳光彩。”写凄冷翠绿的磷火在她的墓旁闪着微弱的光点;“西陵下,风吹雨。”更是写西陵之下风雨交加。这样萧瑟的场景描写又衬托出苏小小内心的孤寂,让人不由得对苏小小的鬼魂产生同情和怜惜,却丝毫不会产生畏惧之意。又如《湘妃》一诗描写的是神话传说中不幸离世的娥皇和女英的灵魂。“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神娥盖江水。”写斑竹林生长千年仍然充满生机,它们长伴着神娥的灵魂覆盖碧绿的江水;“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写湘妃神灵曼妙的歌声在天空中萦绕,九嶷山幽静翠绿,她们流下的泪水将花朵染红;“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烟波浩渺的苍梧山中弥漫着湘妃的离愁别绪,巫山的云和蜀山的雨只能遥遥相望;“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幽冷哀愁的秋思涌上山林,清凉的夜晚江水中古龙长吟。这首诗中的湘妃歌声曼妙,泪染红花,虽为经历过生离死别的魂鬼但并不骇人。又运用“筠竹”“江水”“静绿”“寒空”“烟梧”“蜀雨”“青枫”“凉夜”等美景意象营造空寂幽深的气氛,更显湘妃的神秘和倩丽。又如《李夫人》一诗写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魂灵:“紫皇宫殿重重开,夫人飞入琼瑶台。”帝皇的宫殿为她层层敞开,李夫人的魂魄飞往瑶台。清代黎简的《黎二樵批点黄陶庵评本李长吉集》卷一一书认为这写的是“招魂相见情景。” ②,即李夫人的灵魂飞进皇宫;曾益《昌谷集注》卷一认为是写“夫人仙去” ③,即李夫人离开人间,灵魂飞出宫殿奔向瑶台。“绿香绣帐何时歇,青云无光宫水咽。”虽然李夫人已经逝去,但她绣帐中的香气久久不散,李夫人的离开使得云影失去光泽,宫苑中的流水声也好似呜咽;“翩联桂花坠秋月,孤鸾惊啼商丝发。”桂花在秋月之下翩翩飘坠,孤寂的君王悲伤地弹琴寄托哀思;“红壁阑珊悬佩珰,歌台小妓遥相望。”斑驳褪色的墙壁上李夫人的佩珰仍在悬挂,歌台上的宫妓远远地眺望着李夫人的魂灵;“玉蟾滴水鸡人唱,露华兰叶参差光。”玉制的蟾蜍滴着清水,打更人报晓黎明来到,兰花的叶片上凝结露珠,闪着点点微光。这首诗主要用宫殿场景的布置衬托李夫人尊贵的魂灵,比如“紫皇宫殿”“琼瑶台”“红壁”“佩珰”“玉蟾”等;另用“桂花”“秋月”“露华”“兰叶”等美景渲染,虽写李夫人魂鬼之景,但能感受到李夫人的美丽动人,雍容华贵。

郭然《死亡的沉思——试论李贺的“鬼诗”》一文,总结李贺的“鬼诗”具有三种美感:诡谲美、凄婉美、悲壮美。④李贺的部分“长吉体”诗歌虽写神鬼意象,但他有意将神鬼的形象从外在、内在以及所处的环境加以美化,李贺笔下经过美化后的魂鬼通常拥有飘渺动人的外表,善良美好的心灵,它们往往身处青山绿水,桂殿兰宫,甚至形成众星捧月之态。从李贺对魂鬼的一些描写来看,他内心对魂鬼有崇拜心理,世事的不如意使得李贺把情感倾注在虚构的幻景之中,魂鬼世界成了他逃避现实世界的心灵寄托,对这些魂鬼形象的美化映照的是他心中的理想世界,折射的是他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厌倦。李贺笔下的部分魂鬼意象虽阴郁凄冷,但不至丑陋可怖或使人谈而色变。这是李贺长吉体诗歌神鬼意象的美感化表现。

二、诗歌语言的陌生化

诗歌语言和日常语言有本质上的不同,诗歌语言需要运用各种语言技巧对日常语言进行深度的加工和凝练,使日常语言转化成新鲜的、陌生化的语言。诗歌语言“陌生化”的目的是使读者的感觉停留在视觉上,并使感觉的力量和时间达到最大限度,它使人们从感知的自动性中解脱出来,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警醒,重新体验第一次面对事物时的震惊感,从而获得审美的快乐和诗意的体验。⑤李贺的长吉体诗歌中就经常出现那些距离人们日常生活十分遥远的事物或是仅停留在人们思想意识中的想象产物,对读者而言,这类意象是十分神秘和陌生的。也会是艰深、晦涩和充满障碍的,但这恰恰是文学性的重要来源。李贺的“长吉体”诗歌运用这些意象使诗歌语言产生陌生化的效果,从而提升了对诗歌的特殊审美体验。

李贺长吉体诗歌中常出现各类诡异陌生的意象和场面。有些写魂鬼:例如《南山田中行》中“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石缝间流出的泉水滴入沙地,荒芜的山野中磷火扑飞,这是写田间鬼火;《老夫采玉歌》中“杜鹃口血老夫泪”“身死千年恨溪水”写采玉老人的冤魂;《秋来》“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写文人墨客的魂灵;《巫山高》“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写楚襄王的魂魄。有些写神仙:比如《梦天》中“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写月宫天仙;《神弦》“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则直写“呼星召鬼”之景,而且出现“海神”“山鬼”“山魅”等神灵妖怪;《官街鼓》“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缘。”写神仙之死;《天上谣》“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写天庭中的仙女、秦妃。《瑶华乐》“舞霞垂尾长盘跚,江澄海净神母颜。”写神话中的西王母。有些渲染萧瑟凄异的环境:比如《秋来》中“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写深秋的坟场中,鬼魂们吟诵着鲍照的诗篇,他们心中的怨恨在土中化作碧玉千年难消;《苦昼短》“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写刘彻的陵墓中埋藏着残损的尸骨,嬴政的棺车白白浪费已经腐臭的鲍鱼;《王濬墓下作》“耕势鱼鳞起,坟科马鬣封。”写墓地周围的农田逐渐像鱼鳞一样耕作起来,坟冢已经被马鬣般的荒草所封盖。这几组诗都写的是墓碣坟茔;《房中思》“行轮出门去,玉銮声断续。”写时断时续的车铃声;《房中思》“谁能事贞素?卧听莎鸡泣。”和《潞州张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莎老沙鸡泣,松干瓦兽残。”都写如泣如诉的纺织娘的鸣叫;《李凭箜篌引》“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昆仑山的美玉被击碎,凤凰被惊动地鸣叫起来,芙蓉花上的露珠仿佛它在哭泣,香兰盛开如同在开怀大笑,李贺在这一句里运用大胆的想象把植物的形态也赋予了声音;《致酒行》“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意为少年心中应当有凌云之志,没有人会怜惜在困境中唉声叹气的人;《猛虎行》“何用尺刀?壁上雷鸣。”意为宝刀被挂在墙上不能发挥作用,竟然悲愤地发出了雷鸣般的响动。“泰山之下,妇人哭声。”意为泰山脚下又传来老妇人绝望的哭号;《龙夜吟》“一声似向天上来,月下美人望乡哭。”写月光下的女子思乡哭泣;以及《春坊正字剑子歌》“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写的是一旦拿出这把宝剑,西方的神仙白帝也会大惊失色,深秋郊野里的鬼妇人也会嗷嗷大哭。这几组诗都写幽咽哀伤或是奇异玄妙的声响。

这些诗歌运用脱离现实,充满想象的语言,塑造了一个个梦幻而陌生的世界。笔者认为诸如魂鬼坟墓这种怪诞而远离日常生活的事物能使诗歌语言更加幽深晦涩,充满神秘色彩;能使诗歌意蕴更加扑朔隐晦,内涵更加丰富;能使诗歌更加吸引读者,催生读者的好奇心,引发读者的无穷联想和情感宣泄。总结起来,李贺“长吉体”诗歌具有诗歌语言陌生化的特点,它的目的是提升诗歌的“文学性”和审美体验。

三、死亡话题的直面化

人们一直以来都对死亡有一种畏惧心理,也视死亡为一种不吉祥的象征。人们似乎难以理性看待生老病死,难以直面死亡这一颇显沉重的话题,它也时常成为文学作品中不得不回避的禁忌。李贺的“长吉体”诗歌多次提及“死”字,对死亡这一话题进行了大胆的触碰。

比如《雁门太守行》最后一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写为君王奉献自己的生命战死沙场;《平城下》“唯愁裹尸归,不惜倒戈死。”写为国杀敌不惜一死;《感讽六首·其二》“娇魂从回风,死处悬乡月。”意思是和亲的公主死后或许会被回风带回故乡,该诗讽刺和亲之策;《浩歌》中“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传说西王母栽种的仙桃树三千年才开花结果一次,彭祖和巫咸都是有名的长寿神仙,这里用仙桃树、彭祖巫咸的生命也会流逝消亡,循环往复,从而阐释应该用理性的思维看待生命客观规律的道理;《章和二年中》“拜神得寿献天子,七星贯断姮娥死。”写北斗七星如果断裂,即使是嫦娥的生命也会结束;“《公出无门》中“我虽跨马不得还,历阳湖波大如山”写历阳湖的波涛汹涌如同重叠的山峦,自己即使身骑骏马也无法生还,抒发面对死亡命运的泰然自若,浩气凛然;《神弦曲》“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狐哭血寒狐死。”写祭祀时阴风骤起,桂子飘坠,寒狐猝死的场面;《北中寒》“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写天气阴寒晦暗,水下鱼龙受冻而死;李贺甚至还经常用“死”字来描述植物的凋亡,比如《月漉漉篇》“秋白鲜红死,水乡莲子齐。”用“鲜红死”比喻秋天红花的凋谢;《帝子歌》“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用“石上死”比喻菖蒲的枯萎;《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九月》中“离宫散萤天似水,竹黄池冷芙蓉死。”“芙蓉死”指莲荷的凋零;《神弦别曲》“南山桂树为君死,云杉浅红脂花。”写南山上的桂树因神女的到来而欢欣欲死,神女的衣衫被红脂花染红;《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二月》“津头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南山死”在曾益的注解《昌谷集》卷一中的解释为“日落则阴而南山死”⑥,可见即使是日落后山中昏黑,李贺也用了“死”字来形容。

李贺有诸多直接书写死亡的诗歌,有的诗句甚至显得有些刻意,比如上文提到的植物的凋亡,黑夜的降临等,一般来说我们不会称这些现象为“死亡”,而李贺似乎非要在诗篇里出现一个“死”字不可。可以看出,李贺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回避死亡话题,而是用冷静客观的角度去直面死亡,在李贺眼里无论哪种形式的死亡都只不过是生命的终结,它和生命的诞生一样十分自然,不需要也不应该躲躲闪闪。李贺对死亡似乎有一种朦胧的“向往”,这并不是说他希望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由于世事不顺,厌倦了世间纷扰,从而把死后的世界视作理想的天堂乐土,当作自己的精神寄托。郭燕的《死亡的沉思——试论李贺的“鬼”诗》一文写道“李贺笔下的鬼域冥界,其实是生命在死亡之后的升华和延续。”⑦他在叙写死亡的同时也在探究和剖析死亡,从而赋予了死亡以哲学意义。李贺的长吉体诗歌能够以理性的态度看待生命的终结,是对死亡话题的直面化。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李贺的“长吉体”诗歌具有神鬼意象的美感化,诗歌语言的陌生化,死亡话题的直面化这些文学特征。李贺虽生命短暂,英年早逝,但他用独特的诗歌风格为中国诗歌文学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创造了巨大的文学价值。李贺的“长吉体”诗歌独树一帜,自成一家,无人能出其右。

注释:

①闵泽平编着:《李贺全集》,崇文书局2015年版,第336页。后文中对李贺诗歌的引用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出注。

②黎简:《黎二樵批点黄陶庵评本李长吉集》卷一。

③曾益:《昌谷集注》卷一。

④郭燕:《死亡的沉思——试论李贺的“鬼”诗》,《中山大学学报论丛》2004年第6期,第13-16页。

⑤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152页。

⑥曾益:《昌谷集注》卷一。

⑦郭燕:《死亡的沉思——试论李贺的“鬼”诗》,《中山大学学报论丛》2004年第6期,第18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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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元晨,男,汉族,天津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