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华铭

世界上主要的古代文明几乎都与大河相伴,细数伟大的原生文明,尼罗河孕育出最早的国家文明——古埃及文明,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培养了最早的城市文明——苏美尔文明,在黄河和长江诞生了磅礴五千载的中华文明,唯独印度河创造出的哈拉帕文明(印度河文明)在取得辉煌无比的成就后仅仅繁荣了几个世纪,却突然谜一样地消失了。

印度河发源于青藏高原喜马拉雅山脉南麓,南北纵贯今天的巴基斯坦,于着名港口城市卡拉奇附近注入阿拉伯海。虽然已经消逝,但从这渺无人烟的雪山荒漠中穿越而来的河流曾经孕育出的文明亦毫不逊色。

这个文明的重新面世,有一段令人扼腕的传奇经历。

哈拉帕遗址

发现过程

1826年,英国探险家梅森(Charles Masson)在巴基斯坦旁遮普地区的一处高地上,意外地发现了砖石构筑的建筑废墟。鳞次栉比如城堡一样的砖石屋舍、塔墙,纵横交错的街巷以及其中氤氲的神秘气息震惊了他,于是梅森在日记中生动地记录了这一发现。可惜这次探险当时并没有引起特别关注,直到27年后一位名叫亚历山大·坎宁 安(Alexander Cunningham) 的工程师看到这段载于日记中的神奇经历后,被强烈吸引,立志追寻梅森的足迹一探究竟。坎宁安来到印度,几费周折,终于在今天巴基斯坦信德省拉尔卡纳县南部的哈拉帕(Harappa)找到了这处遗址。

这是哈拉帕第二次被发现和记录,可已经难以辨认,当年古堡一样的景象完全消失了,只剩一个残丘。原来英国殖民者修建铁路时在遗址上采挖路基石料,损毁了这处遗址。坎宁安随即进行了挖掘,并找到了一枚奇特的方形印章,上面刻有一头公牛,周围还有六个奇怪的文字。坎宁安观察到公牛背上没有印度瘤牛特有的肉峰,周围的文字与现代印度文字也毫不相干。于是猜测这枚印章不是本地的,也许是个外来物品,因此只写了个简单报告便放弃了这次考察。这样的疏忽让他与伟大文明的发现失之交臂。看来,任何探险和考察如果只怀着猎奇的心理,而没有科学的目的和精神,注定都难以取得重要收获。

古印度文明被唤醒的脚步停在了1873年,而且一停就是将近50年,直到1919年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遗址被发现,R.D.巴纳吉(R. D. Banerji)在这处南距哈拉帕350英里的遗址上挖出了三枚皂石印章,每枚印章都有奇怪的文字,与坎宁安发现的那枚一样,其中一枚还有独角兽图案。看到这些印章后,坎宁安曾供职的研究院时任院长马歇尔(Sir John Hubert Marshall) 认为两处遗址的考古发现属于相同的文化,年代也几乎没有差别,并且完全不同于已知的任何古印度文化。为了解更多,马歇尔组织两支考古队,分赴摩亨佐·达罗和哈拉帕,并亲自担任后者的领队,开始了一段伟大的发现之旅。经过短短数年工作,考古队便将一个从未见诸历史记载但神奇无比的古老文明呈现在世人面前:哈拉帕文化早在公元前2500~前1700年间就出现了建筑考究、布局严谨、公共设施发达的大型城市。

摩亨佐·达罗卫城遗址(Saqib Qayyum摄)

摩亨佐·达罗遗址出土遗物(Gryffindor摄)

摩亨佐·达罗遗址出土遗物(Saqib Qayyum摄)

文化成就

哈拉帕和摩亨佐·达罗是两个大型城市,与之类似而规模较小的城市还有几个,城市周围是数量繁多的城镇和村庄。哈拉帕文化属农业文明,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苏美尔文明一样,采用灌溉农耕的方式。这样做是农业技术和地理环境相结合的选择:广袤的印度河平原有利于灌溉农业的发展,同时还可以应对每年一度带来肥沃淤土的水患。他们除了种植小麦和大麦外,还有棉花、豌豆、甜瓜、芥末、芝麻、椰枣。驯养的动物有瘤牛、狗、猫、短角牛、家禽等,猪、骆驼、水牛甚至象可能也被驯养。需要特别提及的是,印度河流域是世界上最早种植棉花并应用于纺织的地区。

印度河流域的先民在手工业方面也有卓越的表现。制陶业方面,快轮制陶技术被广泛应用,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和陶器规范程度;车船制造业和纺织业也很发达;虽然石器发现较多,但哈拉帕文化已经进入青铜时代,金属已经开始得到充分利用,青铜用来制作工具、武器、容器和雕像等,还有一些黄金、白银类制品。

当地没有矿产,只能由外地输入,如黄金、银、铜、青金石可能来自阿富汗和印度的一些地区,绿松石显然来自伊朗高原。伴随着这些矿产的输入,肯定有本地物产的交换和文化技术的交流,比如在美索不达米亚一处公元前24世纪的遗址中发现了哈拉帕文化的印章,在波斯湾的巴林岛上还发现了其他来自印度河流域的产品。伴随着这些交流,远距离的贸易得以发展起来,巴林岛的发现表明这里应该是两河流域与印度河流域之间进行海运贸易的一个中间站。

哈拉帕文化的文字为象形文字,通常刻画在印章上,目前已经识别出将近400个不同的符号,遗憾的是至今未能识读。这些印章通常以滑石制成,也有陶制的,图案既有象、虎、犀牛和牛这类真实的动物,亦有各种神秘的图像,人类形象较少。其中有些被认为属于神的形象,比如一个保持瑜伽坐姿的三头像,佩戴有角的头饰,身边围绕着虎、象、犀牛、牛和鹿,被认为是万兽之王湿婆神(Shiva)。

哈拉帕遗址出土遗物(Akhilan摄)

哈拉帕文化印章

摩亨佐·达罗遗址的大浴池(Saqib Qayyum摄)

建筑与街巷

摩亨佐·达罗和哈拉帕都是按照统一的规划设计精心建成的,前者更大一些,人口总数估计在4万以上,哈拉帕也有2~3万人。

以保存较好的摩亨佐·达罗为例,城市的中心是卫城,建于堆筑的土墩上,四周建有防洪堤、围墙和塔楼,保卫着城市的核心。卫城的中心是砖砌的大浴池,或许与宗教相关。浴池东北有一组建筑,中有大厅,可能是城市领袖的住宅。浴池西面建有大型谷仓,应该是国家的中央府库。卫城南部发现以一座25米见方的会议厅为中心的建筑群,应该是城市的管理中枢。城市的主干道直接通向卫城内的大浴池,两侧没有民居的门窗,笔直而整齐。可见主干道的使用在一些情况下对普通民众是有限制的,可能是为满足城市的节典,或者是宗教和统治阶层出行的仪式而设计的。

整个城市布局除了高居的卫城外,还有由普通民居、市场、作坊、储存区等构成的下城。规模宏大的街区由四通八达的街道分割而成,各街区长近400米,宽约200米。街区内是纵横交错的巷子,巷道两侧是砖构的民居。高等级住宅都很宽敞,基本都有中央天井,居室的房子约2~3层。也有简陋的民居,属于成组的单排房屋或作坊。

然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哈拉帕文化先民建立了发达的城市废物处理系统,包括有盖板的排水系统和倾倒垃圾的斜槽。排水系统纵横交错于整个城市,其完善程度近乎现代都市。厕所为冲洗式,冲完后废水经由墙壁中的管道排入下水道。下水道附有沉淀池,以保证始终畅通。然而也有例外,那些较为简陋的民居一般都没有排水设施。

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摩亨佐·达罗是一个十分注重市民公共生活设施建设的城市,特别强调公共生活的规则。在这里生活的市民虽然有贫富的差距,但似乎“中产阶层”占了城市的主体,大多数的住房水准都差不多,也没有发现辉煌巍峨的宫殿和神庙,整个城市的核心——卫城,守卫的也多是公共性的设施。可见这虽不是一个平均主义的社会,社会差距也不会太大,应该是一个崇尚平等和朴素生活的社会。今天看来这样的城市生活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他们却没有封闭起来,各处发现了不少通向印度河乃至海洋的港埠,宣示这里存在活跃的对外经贸活动。

摩亨佐·达罗整齐划一的城市布局似乎遍布整个印度河文明区,与哈拉帕更像是一个模板印出来的。而且这些城市对自己的建设模式具有惊人的执着,每遭洪水毁灭,重建总是造得跟原来一样,对传统的坚持近乎偏执,其他文化从没见过,因而有人推测他们也许是受到某种精神力量控制的结果。但这里没有发现神庙,也没有发现类似金字塔样的陵墓,虽然有的印章上确实刻有神像,但数量太少,更有人认为这些神像属于私人物品,拿它来代表整个文化的宗教性太缺乏说服力了。然而我们不能据此就否定宗教信仰在当时人们精神生活中的作用,从印度文化特点来说,其个人的修行追求都是与宗教信仰结合在一起的,崇尚自然、鄙视奢华是他们古老的传统。毕竟这都只是推测,在进行更多的发掘工作、并能释读那些文字之前,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图① 大浴池(Saqib Qayyum摄)

图② 摩亨佐·达罗遗址居住区

图③ 摩亨佐·达罗遗址中的街巷(Junhi Han摄)

城内的排水管道

不解之谜

印度河文明创造了辉煌的成就,发达的城市生活暗示存在高效率和高度强化的社会组织,特别是那整齐划一的城市布局,在人类文明史上是具有唯一性的成就。它不仅是印度文化的源头,也是人类文明史上重要的一环,对于我们深刻理解整个人类文明具有无法取代的地位。但是几个关键的未解之谜至今仍让这一古老文明隐藏在或明或暗的面纱之后而不得识,怎幺来讲都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文明创造者

这一文明的创造者是谁?他们是什幺人?从哪里来?可惜我们看不懂他们的文字,无法解读。最初不少学者认为印度河文明应当是受到其他文明的影响而兴起的一支文化,基本否定了其原生性。但印度河文明的独特性随着考古发现的深入逐渐被揭示出来,比如这一文化的文字和印章都不见于别处,整齐划一的城市布局更为本地独有,且体质人类学研究也表明这里人种十分奇特,具有许多人种的要素,与任何一个民族都不一样。这样就基本否定了古印度文化外来的说法。

也有学者转而认为印度河文明是多种文化融合的结果,与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文明等是同时并存的,接受了它们的影响,但接受了复杂影响的文化却表现出令人惊异的特征和一致传统,似乎令人难以理解。这表明外来影响并不大,并没有改变当地的传统。看来这种说法也是难以成立的。那幺那些创造了高度文明的城市生活的人,如果不是印度人的祖先,又能是谁呢?

1926年在摩亨佐·达罗遗址出土的跳舞女郎雕像(Joe Ravi摄)

城市统治者

这些城市的领导者是什幺人?当时的城市和国家是怎样管理的?按照我们通常的逻辑,管理城市和国家须得有一个统治阶层或集团,有一个最高领导,很多时候还须有一个祭祀阶层,以从信仰上维护既有秩序。这些现象存在的考古学证据就是他们居住的王宫和神殿,然而无论是摩亨佐·达罗还是哈拉帕都没有这样的发现,周围其他遗址亦是如此。难以置信如此幅员辽阔的国家没有统治阶级留下的痕迹,难道四五千年前的印度河文明没有君主,主要靠市民阶层自治?那这会是一种怎样的社会和政治模式?

灿烂文明的陨落

最后,似乎是最大的谜题——印度河文明是怎样衰落和毁灭的?这个文明持续了近千年,考古学家到现在还不能明确它结束的原因,以及是怎样结束的,但是提出了几种说法:洪水、瘟疫、经济贸易或国内秩序崩溃、异族入侵等,甚至还有“核爆说”等奇谈。这些推测似乎大多都与摩亨佐·达罗有关。因为正像当地人称其为“死亡之丘”一样,摩亨佐·达罗的灭亡确实是突发的,这就为大家的猜测平添了许多戏剧性成分,自然也收获了更多关注。

摩亨佐·达罗主祭司神像

摩亨佐·达罗遗址出土头骨(Biswarup Ganguly摄)

洪水说似乎是很有道理的,摩亨佐·达罗不止一次地遭到洪水肆虐,从该遗址一层又一层的淤泥判断,这一灾难至少发生过五次以上。关于洪水的原因,一般能想到的便是印度河年度性的泛滥,不过有人却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设想:由于附近地下的火山活动,大量的泥沙涌出,堵塞河道,形成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吞噬了整个摩亨佐·达罗。

我们知道印度河文明分布范围很广,它在各地的结束不可能是同时的。因此洪水说即使解释得了摩亨佐·达罗的突然灭亡,也解释不了整个印度河文明的结束。

摩亨佐·达罗出土的人骨都是在居室内发现的,没有埋在墓葬中,其中不少遗体成堆地倒在一起,有的还表现出自救和挣扎的样子,经研究他们都是猝死的。一般情况下,除非有地震或火山喷发又或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灾变,否则人不会集体性地猝死。摩亨佐·达罗没有发生过这类灾变,那是什幺事件导致我们见到的这些现象呢?印度考古学家卡哈在对出土人骨进行的化学分析中发现,有9具骨骼上存在高温加热的痕迹。于是有人提出是远古核战争导致了这些残相,并举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类似核战争的无限夸张的末日景象作证。不过这些特殊的人骨还是太少了,战火可以造出同样的结果。因此“核爆说”过于夸张而玄幻,虽能引起普通民众好奇,但终归缺少科学根据而流于怪谈。

迄今,古印度文明衰落的原因最普遍的观点是雅利安人的入侵。虽有专家认为雅利安人的入侵在时间上要晚于以摩亨佐·达罗为代表的印度河文明好几百年,但历历在目的考古发现证明这里确实发生过入侵者的劫掠,但侵入者的身份却无确切线索和证据。印度古书《梨俱吠陀》关于古代雅利安人攻打印度河地区的情节描述,在时空上似乎与这段历史有某些相合之处;另一部史诗《罗摩衍那》中描述了几十万大军瞬间被毁灭的地点是一座被称为“兰卡”的城市,而当地人称呼摩亨佐·达罗就是“兰卡”。考古发现还揭示,摩亨佐·达罗在最终毁灭之前,由于大洪水的屡次淹没已经严重衰落,无法抵御外敌的致命一击。因此目前来看,外敌入侵可能是最接近历史本原的认识。

古印度文明结束之后,并没有完全消失,印度河流域北部的城市文化归于沉寂,但南部比如卡提阿瓦及其以南的地区,发现了晚期印度河文明与铁器时代文化之间的过渡阶段文化,作为两者的衔接。这些过渡阶段文化的面貌与公元前1700年~前1000年印度中、西部的文化特征十分接近,暗示哈拉帕文化衰落之后并没有彻底消失,还是有人生存了下来,并创造出了另一种文化。相信随着考古发掘的进一步深入研究,印度河文明曾经的辉煌文化也会重现在世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