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国内多类型并存的音乐节生态结构下,高校类音乐节与其他成气候的主流音乐节类型(如演出机构下设类音乐节、基金会赞助类音乐节、旅游产品类音乐节等)最显着区别是学术性重于市场性、专业性先于娱乐性。高校类音乐节固然在输出口径和社会接触面上相对较小,但基于丰厚的人才储备和整齐的学科设置,音乐节往往作为促进内部资源整合、同类院校交流的多功能平台而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中央音乐学院·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历经十载逐渐稳居这一定位的领先之列,它始终秉持着高校类音乐节应具备的重要品质:业界广泛认同的表演权威性、以演出带动教学的务实性、推广中国作曲家及其原创作品的责任性以及学术型创新的示范性。

2017年11月7日晚,第十届中央音乐学院·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闭幕式音乐会在中央音乐学院歌剧音乐厅圆满落下帷幕。为本届音乐节献上最后一曲的是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金奖获得者亚历山大·科普林(Alexander Kobrin),这是继曼纳海姆·普莱斯勒(Menahem Pressler)、保罗·巴杜拉-斯柯达(Paul Badura-Skoda)、塔马斯·瓦萨里(Tamas Vasary)、弗拉基米尔·阿什肯纳齐(Vladimir Ashkenazy)等乐坛泰斗之后,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邀请到的另一位世界顶尖钢琴大师。而在同一场音乐会上,与科普林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遥相呼应的是由马向华演奏的关迺忠《第一二胡协奏曲》。在余音绕梁之际,我们有必要对这个有着十年生命历程的音乐节之独特理念作一番细致深入的观察和总结。

一、以教学性为核心构建演出教学的一体化

中央音乐学院·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创办的初衷即为学生打造学院自己的演出平台,并以音乐节的形式着力推动国内室内乐教学的发展与革新。正是出于这一目的,“琴缘·明日之星” (Enchanted Talent)音乐会系列应运而生。这是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的一项持续性特色项目,其演奏人员包括来自中央音乐学院附小、附中、大学的获奖尖子生与青年教师,他们在演出中形成多样的组合,随意选择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曲目。①可以说,“琴缘”始终代表着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的格局之原点:致力于搭建中国最优秀、最年轻的艺术家交流平台,为表演专业新秀和作曲专业学生提供登台演出和新作品上演的机会,②并通过这一举措引起国内院校对室内乐教学的重视。

本届“琴缘”音乐会中最小的演奏者只有5岁,在钢琴旁以站与坐之间的姿态演奏的他们已获得北京钢琴音乐节等比赛项目的头奖,令人望而兴叹。重奏类曲目在风格和形式上的多样性令人耳目一新,既有勃拉姆斯、斯美塔那、格拉纳多斯、格什温等西方经典作品及其改编曲,也有中央音乐学院的作曲家陈欣若、孙晶、李博禅的现代民乐作品。学生们对新、旧作品的诠释均展现出较高的成熟度,尤其是民乐系的学生展示出的合作意识和把握重奏演出效果的经验令人印象深刻。正如马向华在介绍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民乐系教学情况时指出,要培养学生在合作的时代中实现合作的能力:在各种民乐组合中,除了精确、力量、速度,还要有合作上的等待、跟随、信任、谦让、容错的能力——这标志着民乐教学理念从“技能为本”转向“以人为本”。③

在展示青少年学生艺术风采、检验教学成果这一层面上,“小荷青青——合唱与民乐队专场音乐会”是本届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一次新的尝试。本场音乐会的两个青少年演出团体分别为专业院校的民乐队和社会性组织的西洋合唱团。由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民乐学科优秀学生组成的中央音乐学院少年民族管弦乐团在总监陈冰的指挥下,带来了常平的《青春之舞》、王丹红的《云想花想》、吴华改编的《夜深沉》和李滨扬的《空中花园》(孙晶编配的民族管弦乐版),这些风格内涵和音响形式多样的作品全方位地展示了乐团极强的可塑性和执行力,他们与参与独奏的演奏家江洋、马向华、戴亚、邸琳、乔佳共同展现出中国民乐管弦乐创作的辉煌成就以及青少年民乐团体和中青年民乐独奏精英的雄厚实力。

创立于2013年、以演唱西方古典音乐为主的珠海童声艺术合唱团带来的曲目涵盖了文艺复兴至现当代的十位作曲家的作品,语种包括意、德、法、英四类。这是一套无论体量还是学术性都具有一定难度的曲目,且近半数为无伴奏合唱。十几首作品演唱下来,从略显紧张到渐入佳境,最终令听众陶醉在童声的艺术魅力中,合唱团表现出远远超越其年龄的专注、严谨和娴熟,尤其是孩子们对待艺术和表演的专业态度令人倍感敬佩。笔者以为,扶持和推广在本国土壤上正在成长的艺术生命体是一个音乐节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正因如此,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将时间和信任分享于非专业院校的演出团体,让他们借助这个平台的资源和高度更上一层楼。

大师课和讲座是音乐节进行教学和演奏一体化格局的重要版图。在大师课方面,主办方邀请的演奏家如亚历山大·科普林和王毅领衔的澳大利亚悉尼华特尔四重奏组合均于演出之外在大师班上将他们的艺术见解直接输送给学生;秦川则在大师课之外还带来了主题讲座“高人胆大:怎样在比赛压力下发挥最佳水平”,对演奏心理机制和赛前心理建设进行了理论性和经验性相结合的阐述。

邀请演奏家、作曲家和音乐学家以讲座形式输出其学术成果是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拓展教学全面性和丰富节目立体性的一贯方式。杨戈芳和陈韵劼分别为国内首位录制全套贝多芬弦乐四重奏的小提琴家和国内首位在一场音乐会上演奏全部斯克里亚宾钢琴奏鸣曲的钢琴家,他们分别以学术性讲座和音乐会讲座的方式阐述了两组杰作的艺术精髓。张晋的讲座“技术与音乐完美融合——论肖邦练习曲Op.10的学习与演奏”以文献记载的肖邦演奏法为依据,并由其学生做演奏示范,全方位地解析了这套极为重要的钢琴练习曲文献。

李滨扬、马向华和江洋在讲座“问路探源——民族音乐创演漫谈”中以作曲家和演奏家的对话形式探讨了中国民乐创作和演奏的重要理念和宝贵经验;杨乃林在讲座“中国京剧与室内乐——中国戏曲与室内乐结合的前景发展”上梳理了京剧与室内乐体裁在中国现当代的结合过程和代表作;石叔诚的讲座“中国音乐的创作——钢琴室内乐与独奏曲”阐述了中国钢琴音乐的诠释方式和要点;和云峰以对洞经古乐的音乐学研究描绘了“云南丽江洞经古乐的前世今生”。

2017年是贝多芬逝世190周年,陈舒华和陈佳峰在“向贝多芬致敬——小提琴与钢琴二重奏专场音乐会”上精彩演绎了贝多芬的三首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并现场讲解了这两部作品的音乐风格;除此之外,两位演奏家还在讲座“从贝多芬钢琴小提琴奏鸣曲看贝多芬的音乐语汇”进一步以室内乐的视角探讨了钢琴与小提琴之间具体演奏法的相互影响及其对于音乐风格的意义。

二、以创新性为动力拓展演出形式的多元化

中央音乐学院·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在十年间共推出66部中外当代作品,其中绝大多数为中国作曲家作品,并包含7部音乐节的委约作品。正如音乐节顾问杨戈芳所说,对作品的创新性的追求体现了音乐节的超前思维,在常规的教学以外,唯有新作品才能带出更多新的思维和演奏水平。在历经十年的探索中,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对于室内乐的理解不再拘泥于体裁形式或曲目类型,而是逐渐从中找到一条明确的创新思路——不断拓展新的演出形式。

在这种创新理念下,开幕式音乐会“紫气东来·中国原创、经典作品专场音乐会——谨以此献给国家‘一带一路倡议”并非满足于单纯地呈现民乐节目,而是以音乐节多年来在“中西合璧”组合形式上的探索来诠释“一带一路”这一古老的区域文化母题。开幕式音乐会推出的三首委约作品均基于这一理念。刘畅《墨兰幽香——为琵琶与弦乐四重奏而作》的音响构成建立在作为核心的琵琶与弦乐四重奏的音色对比和声部间的融合与交接上,作曲家充分发挥了琵琶的技术与韵味,以此赞颂墨兰积极向的上高贵品质。在叙事上,作品遵循着一种自然流露的诗意:音乐以琵琶独奏引入,弦乐四重奏随后温和地将其抱拢,不同情绪的段落先后推进着乐思的发展,时而是欢快的歌颂,时而是快板式的矛盾冲突,最终以动力再现实现高潮的尾声。除了这种诗意、随想式的发展手法之外,作品还具有协奏曲的潜质,在审美和形式上均实现了“中西合璧”。李博禅的《丝路拾光——为二胡、琵琶、大提琴和钢琴而作》最突出的亮点在于四件独具个性的乐器在各自声部上的歌唱性以及在整体音响上的均衡性。作品中各种异域音调的混溶清新悦耳,音乐语言的易读性为听众对丝路风情的联想创造了广阔自由的空间。杜咏的《无境Ⅲ 纯真年代——为筝与大提琴而作的二重协奏曲》通过乐器间的碰撞与和鸣描述了“人与道的冲突与和谐”④。在作品的实际延展中,“冲突”固然生猛,但“和谐”也往往出其不意、来之不易,这种生命体验贯穿全曲。在第一乐章中,筝、大提琴和钢琴各自为政、各说各话,但又同属于一个生命体;第二乐章是谐谑性质的快板,三件乐器以各自姿态展开激烈的交锋与追逐,最终走向和解;第三乐章如同暴风雨后的田园,大提琴与古筝以感人至深的抒情旋律交替显现,作曲家借此表达人与道的统一,力图到达理想中的“无境”之境。

另外三首新近的中国作曲家作品和其他室内乐改编曲均以丰富、拓展器乐组合方式和音响效果为创作思维。李滨扬的《弦月清辉——为曲笛、琵琶和筝而作》力图开拓乐器的边缘音色,以碎片化的音响印象示人,大量的留白和无音高音响透露出神秘的自然主义。江洋的《望山行路——为民族室内乐而作》植根于中国传统音乐基因,在“起承转合”、齐奏居多和五声调式音阶的传统中国音乐思维之基础上运用了适当的不协和音程来丰富和声色彩和旋律色调。⑤音乐会的最后一部作品叶小钢的《羊卓雍措——为室内乐队而作》以有限的乐器表现了广阔音响画面——湛蓝的天空、清澈见底的湖畔、湍急的小溪、成群的牦牛,牲口系挂的铃铛随风叮铃……这些视觉意象来自西藏的自然风光,传达出植根于此而油然而生的精神启示,为“紫气东来”这一主题的当代意义留下了意味深长的线索。

除了三场西方古典室内乐作品音乐会(包括悉尼三重奏音乐会、华特尔四重奏音乐会和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音乐会)之外,还有另外两场演出对室内乐音乐会的概念边界发出“挑战”。“‘一室乐融音乐会”将泰国传统器乐表演和勃拉姆斯的弦乐五重奏分别置于上下半场,这种看似“混搭”的演出安排实际上映射出当下的文化多元化,既是非西方民族音乐繁荣发展的机遇,也为丰富观众对多元音乐的体验和认知创造了“一室乐融”的文化空间。

由六位毕业于耶鲁大学作曲专业的音乐家组成的跨界乐团隐形解剖学(Invisible Anatomy)自主创演的“I.A.跨界乐团专场音乐会”无疑是对室内乐音乐会的传统演出方式和常规音响形态发出了颠覆性的冲击。作曲家兼演奏者们以戏剧舞台化的表演方式操纵声音,以大量异端性音响材料和指示性信息制造光怪陆离的事件群组,不断挑战和重塑着观众的认知。⑥

音乐节是艺术的再创造,是一座艺术的“大型粒子对撞机”,它是为创造关于艺术的更多可能性而诞生的。正如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总监由熹所说:“音乐节意义不是请几位演奏家上台演奏几支曲子,而是创造精神和艺术理念的传递。”⑦

①② 音乐节简介。

③⑦ 第十届中央音乐学院·北京国际室内乐音乐节新闻发布会。

④⑤⑥ 参考曲目介绍。

盛汉 中央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