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振春

当年,在计划经济全国一盘棋的年代,人民公社的社员们整天都是听命生产队长派工下田劳作,靠出工挣工分,生产队统一安排搞副业。被誉为“东井冈”的家乡东固山四面崇山峻岭,搞副业的唯一途径就是靠山“吃”山了。由生产队提出申请,经生产大队审究批准,方可按明确的种类、批准的数量及指定的山场进行砍伐,然后卖到山外赚点钱。除此之外,基本上没有其它什幺来钱的路子了。

那个时候,生产队安排在什幺时间节点搞副业,那是很有讲究的。首先是考虑在农忙过后稍为农闲之时,再一个务必测算的就是天气了,通常是在雨天到来之前搞突击,因为那时的竹木山货多有是走水路撑排外销的。那年头,当听说安排搞副业的消息后,所有社员都会高兴得奔走相告。面对这样一个到年底可以多得点票子的良机,哪个愿意轻易放弃呢?生产队的山林中,毛竹林远远多于杉、松等林木,所以搞副业时多有是砍毛竹,通过水路撑竹排卖到外地。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看起来,扎竹排是一项简单的力气活,其实不然,扎竹排可是一项技术活嘞。在扎排之前,必须挑选未生虫、竹竿直、竹节突起小且间距大、竹龄在两到三年的毛竹,先要破好竹篾作为绑扎之用,还要削好拼接毛竹的竹条。准备就绪后,在毛竹尾端第二与第三竹节之间劈出对称两孔,用竹条串连二十根左右毛竹为一个排,毛竹与毛竹之间得挨紧扎牢。山区的雨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尤其在夏秋季节更是如此。为了趁着天时雨情水势,撑排人必须争分夺秒地扎竹排,有时为了赶在短暂的涨水到来之前完成扎排工序,还要挂着马灯在河里废寝忘食地加班赶工。逢春季涨水时扎竹排,河水冰冷刺骨,可撑排人戴斗笠穿蓑衣冒雨干得越欢,河水上涨了,撑起排来就较为轻松。为了“享受”这轻松,撑排人总是“喜欢”冒雨撑排,风雨兼程。

说起扎竹排的功夫,就不能不说到一位老“排长”——我的二伯父温必贵。他吃苦耐劳,技术娴熟,动作麻利,扎得稳实。因此,生产队每次都指定他全权负责指导扎排、带领撑排,成为一名无需委任状的“排长”。他接受任务,认真负责,自己扎好竹排作示范,检查他人扎得是否结实。通常是五六个竹排连接在一起,雨量足河水大时,就会多至上十个排。他撑排漂行在队伍的最前面,其他的一路跟着顺水而下,浩浩荡荡好不壮观。就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喻户晓的电影《闪闪的红星》中所展现的场景: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滔滔江水向东流……

扎竹排有技术要求,撑竹排也不例外。除了强壮有力、眼疾手快、反应敏捷的个体素质外,还必须了解水路、熟悉河床,能够从容应对突发情况,把握竹排顺水前行。

撑排的唯一“武器”就是撑竿。这种工具虽然简单,但制作过程一点也马虎不得。在我印象中,二伯父从竹山上精挑细选,砍回笔直细长、巴老梆硬的相当于晒衣竹篙大小的毛竹,先用柴刀初步修理竹节,再用木工刨子精细修理,使之变得溜光顺滑不咯手。要是有点弯曲的地方,就点着禾草用小火进行熏烤,不停地转动毛竹,使之均匀受热,待到毛竹烤“软”后,就一头插到大石条之下,在另一头垫上合适高度的东西,迅速用禾草擦去烤出的竹“油”,浇上冷水“淬火”,迫使其改弯归直。次日完全定型后,取下毛竹在蔸部与竹竿垂直安上一个“J”形带箍的铁钩,在下端顺竹篙安装一节铁尖,以免篙头被磨损或破裂,使用时既能钩又能顶,这样,一根约摸五六米长的专用撑竿就准备好了。

从家乡富水河出发撑排到吉安、入赣江到樟树或到省城南昌靠岸,近的百十公里,远的二百多公里,途中耗时少则两三天,多则四五天。为了解决途中用餐问题,各自用竹筒、茶盅或角箩带上几餐饭菜。天气炎热时带的饭菜易馊,顶多只能带当天两餐的,只好带上些生蕃薯或蕃薯干途中充饥。河道水路多有顺山就谷,人烟稀少,即使到了平坦地带,也是远离村庄。那时,不像现在沿河错落村庄、布满人家,饭店酒家、商店超市随处可见。若不自备饭菜自带干粮,那就只有饿肚皮了。

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故里富田巍巍天马山下的“龙口”,两面石壁收拢,河面突然变窄,水流猛然加速,而且形成一个近两米的落差,是最令撑排人惊心动魄的地方,撑排过“龙口”时若稍有不慎,就有撞石壁、钻龙潭、丢性命的危险。这道在富水河上撑排人想绕却无法绕过的“鬼门关”,使得撑排人无不谈之色变,回想后怕。每当二伯父撑排外出,家人都提心吊胆,像我阿婆更是每天都会嘟嘟囔囔地念叨,祈祷他带领的撑排队伍平安地“出龙”,顺利地将竹排撑到目的地,然后安全地回到家中。

他们将竹排撑到吉安、樟树或南昌后,从不留恋城里的热闹与风光,而是自觉地乘车赶路返家,投入到生产队的劳动中。记得那个时候,只要二伯父撑排回来,总会给我们这伙孩儿买些糖果、饼干、水果什幺的,解馋消积的情景虽说往事如烟,但是父辈的关爱之情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感激不尽。

东固是富水河的发源地。流经家乡村口的那条河,并没有什幺特别之处,可她让我印象深刻,蕴含深情。大概是我们村子再往里还有三个生产大队,同时还有一个垦殖分场,那里森林资源丰富,山货需要出山,所以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就修通了乡村公路。我们在儿时,看到汽车和拖拉机时的那股高兴劲,绝不亚于现在看到高速动车和辽宁舰航母。公路是通了,可河上没有架设公路桥,车辆要淌水通过,遇上河水上涨,这条河就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给山货运输造成极大的不便。

2008年,政府投资一百多万元在木江口修建的钢筋水泥拱桥终于通车了,桥面净宽5米,全长66米,设计荷载为公路——Ⅱ级。2012年下半年,完成了青(原)东(固)公路“三改二”84公里油路,让家乡父老出行更加便利。2013年6月,在上级的大力支持下,启动了富水河东固河道整治,不到一年工夫,一条长达10公里的新河道、新堤岸缀靓了老区山乡,呵护着沿河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过去,东固的毛竹、木料以原料销往山外。近些年来,竹木企业蓬勃兴起,利用丰富的森林资源加工成竹木器具产品,最多的是将毛竹拉丝后销往全国各地进行深加工。竹木的加工升值,让乡亲们增收致富。如今的家乡日新月异,靓点频现——一条条宽敞的坦途连村接户,一辆辆崭新的轿车欢快穿行,一座座漂亮的新楼整齐显眼,一个个开心的乡亲精神焕发……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座以灌溉为主,结合发电、防洪和水产养殖等综合利用的水电工程白云山水电站,在当年撑排人十分畏惧的富水河“龙口”全面建成投产。水电站蓄水形成的人工湖——白云山水库,水域蜿蜒18公里,库区总面积7.5平方公里,库容总量1.2亿立方米,自然风光优美,生态环境良好,湖光山色,交相辉映。

在中央和省市有关部门的关注与重视下,东固畲族乡立足乡情特色,充分利用“红绿古畲”丰富资源,全力加快旅游开发步伐,着力创建3A级旅游景区,已逐步建成“以水为脉、畲族之乡、红军之城、知青之家”富有山水画卷意境的特色旅游小镇,海内外游客慕名纷至沓来。

有一次,我陪同到街上赶集的二伯父步行走在木江口那座桥上,发现他老人家的步子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下脚步,手扶桥栏,表情平静,目光在桥面上来回凝视,然后久久俯视桥下哗哗啦啦的河水,转而远眺宽阔坚固的河堤。哦!他当年就是在这段河上扎竹排,从这里出发撑排出山的。不难想象,二伯父表面上看似一副平静的表情,其实内心无疑是一种涟漪的心情。曾经多少年来,他和撑排工友的汗水融入河水,河水凉透他们的骨髓,为国家的建设发展,为生产队的集体利益,为全村乡亲的生活改善,付出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作出了平凡而可敬的贡献。我下意识地猜到了二伯父驻足良久的原由,不忍心打断他老人家的万千思绪,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回想儿时耳闻目睹二伯父他们扎排、撑排的感人场景,敬佩之意、感激之情由然而生。

二伯父步入鲐背之年后,仍属典型的“有钱难买老来瘦”,耳聪目明,思维敏捷,谈吐洪亮,身体还算硬朗,精神仍然矍铄,只是手脚较以前要迟缓多了,行走时略显步履蹒跚。这都是以前经常做撑排的工夫,手脚泡在河水的时间长,而且常常是冒雨干活,年复一年地长此以往,使其落下了厉害的风湿病,摊上了难受的“后遗症”,手脚的关节严重变了形,手指、脚趾大角度侧弯,双手活动不太灵便,两脚行走疼痛难耐,大大减退了自理能力,严重影响生活质量,他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二伯父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多面手,他不仅撑排的技术过硬,而且还会做木匠、篾匠、泥匠活。这些匠工手艺,他从未拜过师傅,都是自学成才的,是他从小生活所迫,善于观察,经过时间的积累磨练出来的,天长日久便成了一个能工巧匠。在家乡农村的木匠行当里,有大木匠与小木匠之分,大木匠是指建造房屋的木匠,小木匠是指制作家具、家用木器的木匠。对于二伯父来说,大、小木匠都不在话下,虽然功夫没有专职师傅的那幺精到,可是凭着这点难能可贵的手艺,足以深受当地父老乡亲的认可与佩服。谁家有个家什坏了,哪户农家的木犁断了,都会跑来请我二伯父修理,他从来不会推辞,全都乐意接下,一概免费修好。二伯父通常是利用农活收工后的空闲,帮助乡亲之所需。不急用的可以宽缓几天,要是遇到农活急用,来者就在我们家等着候着。好在二伯父干活麻利,三下五除二,起个大早或加个夜班就给修好了。碰到开饭时间,还要蹭上一餐饭,请乡亲喝碗米酒,让其有求而来满意而归。二伯父与同胞的一兄一弟未分家。当时,家中有五个全劳力,加上一个吃商品粮拿工资的,家庭收入相比而言稍微宽裕点。当家的二伯父乐意借钱借粮资助需要帮助的乡亲,只要应急来借,从来都是热心解囊、诚心相助。

长期的耳濡目染,我对二伯父的木匠活自然而然地“熟悉”起来,并产生过浓厚的兴趣。放学回家后尤其是星期天,就喜欢钻进那间木工房,模仿二伯父做木工那架势,像模像样地摆弄着锯子、墨斗、斧头、刨子、凿子、钻子、曲尺等工具,自己动手做陀螺、弓箭、弹弓、高脚鸡(高跷)、红缨枪、手枪等玩具;为全家每人做了夏天穿用的踏板子即木板拖鞋;还做过一部婴儿推车、一副板车车架等实用木器。最得意的是自己上山砍樟树枝,照图画书中的图形自己设计制作的一支“步枪”,放牛时扛着它好不威风,握着它手有余香。后来,我有幸应征入伍在部队扛上了真正的步枪,挎上了铮亮的手枪。从木枪到钢枪的“升级”,可谓发生了根本的质变

,但我感念木枪留予的天真与童趣,更感谢钢枪赋予的飒爽与自豪。

其实,二伯父还有一项拿手的绝活,那就是焙茶籽、榨茶油。听他讲起,他从17岁那年,也就是邻村殷富一刘姓地主在木江口村建起油槽时,就开始在那座油槽下榨油。古法榨油的工序有焙茶籽、碾茶籽、蒸茶籽粉、包茶籽饼、装槽榨油,其中最关键的当属焙茶籽。在烘焙的过程中,要根据茶籽的老嫩和含水量等情况,微妙地把握烘焙的火候与时长,只有恰到好处时茶籽的出油率才高。在那座油槽干过活的榨油人,唯有二伯父最为在行。也正因为有他这样的“老把式”,四邻八村的乡亲都冲着他那焙茶籽的绝技,争先恐后地运茶籽到那榨油。屈指一算,二伯父从未间断地在那榨油五十多个年头。后来兴起了电动榨油机,那座油槽也就自然退休下岗了。非常遗憾的是,二伯父倾注过太多心血的油槽,同时也给我烙下深刻记忆的乡愁标志,没能与我们一同跨入二十一世纪,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被村民给拆除了。如今,只有无奈地留下这沉郁的文字聊以纪念。

排长,是正规部队、预备役部队和民兵组织中率领一排战士的最基层的指挥官,是部队军事级别最低的干部。而本文所讲述的“排长”我的二伯父,就是这样一位不是排长胜似排长的“排长”。他是一直以来备受父老乡亲尊敬的长者,更是我从小到大肃然起敬的长辈。他和家中父辈淳善忠良、乐于助人、吃苦耐劳、敬农奉献、勤俭持家的家风与精神,深深铭记在我的心间,正在发扬光大。

乙未年十二月初七丑时,即公元2016年1月16日2时,我二伯父他老人家以94岁高龄走完艰辛的人生旅途。我将《老“排长”》这篇遐久而深情的腹稿敲成文稿,谨向二伯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最真诚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