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黎琼

清晨,我很早就起来了。帐篷外,雨已经停了。所有的事物都还在睡梦中,微微的晨光正在温柔地唤醒它们。紫色的云霞如一条随意流淌的小溪,停在东方的天际。奔流不息的大江也放慢了声息,不像夜里那么喧腾。

我望向不远处,那里正是苏叔叔要进去的原始森林,那儿升腾着白色的雾气,像是森林自己正在施展某种魔法;而雾气下那一大团墨绿,绿得简直发紫,目光都挤不进去。

苏叔叔也起来了,看上去他的心情很是欢欣雀跃,早饭都吃得很潦草,想要赶紧冲进森林里。森林是将根系扎在泥土里的江海,虽然不流动,却有着不输大江的丰富多样。他跟小汤叔叔这么说,我听得似懂非懂。

这里,各种造型的树冠争着抢着向更高的地方伸展,并在高处交汇纠缠,将林间的天穹遮得密不透风。如果认真听,你甚至能听见这些老树苍老而滞重的呼吸声。只有风将枝叶扫到一边,才能看到碧蓝的天和偶尔飘过的白云。

每一株灌木,每一棵树的枝头,都积蓄着雨水。叶子撑不住水珠的重量,“泼剌”一声,一团雨水坠到地面。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自己整个人也像这里的植物那样,湿淋淋的了。

苏叔叔一边观察着感兴趣的每一株树木、每一丛灌木和每一棵草,认真辨认着它们的形态,一边采集必要的标本,采集不了的,就在笔记本上唰唰唰地画下来。有的只画植物本身,有些还把它周围的山石、树木等环境因素也画下来或者标注出来。

小时候在学校里读书时,我们也上过画画课,老师还夸我观察事物特别仔细,很多别人都察觉不到的细节也能在我的画里体现出来。老师还说虽然我的笔触很粗犷,倒是有点特别的意思。

这会儿我看到苏叔叔画的树木、花草、果实,跟眼前的植物一模一样,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苏叔叔,你画画可真厉害!几乎一模一样!”

他哈哈大笑,并不回头看我,仍然继续在纸上唰唰地画着,一边画一边说:“这叫植物画,是科学画的一种,基本上只要画得像就够了。把植物真实的样态和生存环境展示出来,让别人一看就懂,一看就能了然。它距离艺术家的绘画还是有很大的距离的。真正的绘画不能只停留在像这个层面。太像了,反而比较低级。要从像走到不像,但要说它不像呢,它在精神上却又跟要画的东西是一致的。”

我琢磨他这些话的意思,但是怎么也琢磨不明白。在我看来,能够画得像,就已经很高级了。我们寺庙里锦幛上的画,也有一些花花草草,也都画得很像,我觉得已经特别了不起了。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萌发了跟苏叔叔一起画画的心思。

“苏叔叔,你能教我画画吗?我也想把它们都画下来。”

苏叔叔笑了,给了我一个本、一支笔,说:“我是自学的,就跟着我的老师一起到野外,观察他怎么画,我也就慢慢学会了。你对这里的植物的模样比我熟悉,就努力把它原样复刻到纸上就行。也没啥诀窍,就是多练习,多画,对着它反复画,几百遍下来,就像了。”

我们向前走着,眼前出现了几株极高的树。树干本身并不很粗,银白色的,发亮,摸上去非常光滑,却有五十多米高,一路冲到森林的上空。对着这棵猴子也爬不上去的大树,我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绘画练习。

眼前这棵树通体看着虽然颜色不是很丰富,组成它形状的线条也没有低矮的树木那么硬朗坚挺,但色调非常鲜亮明快。我控制着手里的笔,努力在纸上将它原样复制下来,但最终出现在纸上的那棵树,仿佛在狂风中发抖,整个儿向自己的里面收缩。我真想问问它:“你好,你到底在怕什么?”但我不能怪它,它刚刚出生,况且还是我一手创造的,它还没有习惯呢!

苏叔叔一直在来回走动,偶尔路过我这边,看到我画在本上的画,丝毫不吝惜他的赞美:“行啊达瓦顿珠,画得真不赖!比我当年可真是强太多了!”

我由此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比村子里的伯伯们夸我是神枪手还要振奋,于是继续握紧手里的笔,越发认真地描摹起这棵大树的树冠来。

谁的第一遍是完美的?不好有什么可怕,再来一遍就是!打猎是这样,做饭是这样,画画也是这样。

不过,我们并没有在此处停留太久。今天还有很多路要走,苏叔叔说每天都要设定一个小的目标并且实现它,这样才能尽快完成最终的大目标。苏叔叔合上本子,冲着我点点头:“我们继续向深处进发吧!这一片区域搜集得差不多了。咱们出发!”我站起身,收好所有的用具,背上东西,继续前行。

羊肠小道在稠密的森林中穿来拐去,一条流量不太大的溪流忽隐忽现,时而与小道并行相伴,时而又忽然间消失在灌木丛的背面或者陡坡的另一侧。高大的树干被古老的藤蔓一圈又一圈地缠住,我不由替这些老树担心,不知道它们被缠裹成这样,还能不能喘得上气。突然间,我猛地一抬头,正撞上一双小而亮的黑眼睛在高处的树枝上望着我们。原来是一只体形硕大的松鼠正在犹疑不定,奇怪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见被我们觉察,头一仰,尾巴一竖,它“嗖”地一下跳到更高的枝头,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继续前行。小桑在四周转悠,它在帮我探查周围的情况。此前去打猎,它就一直这样忠于职守,从不偷懒。扎西向来不怎么爱说话,我俩背着越来越多的行李,迈着坚毅的步子,承担着我们的职责。

前面出现了圆形的亮光,是几株腐朽了的老树形成的林窗。我知道这种地方往往是毒蛇出没的地方。苏叔叔也放慢了脚步,他经常钻野树林,肯定也知道这一点。那些毒蛇盘踞在草丛中、树杈上和藤蔓里,路过时需要非常谨慎。

我在前面打头阵,继续挥着刀敲击各种植物的表面,警告它们躲开。在我们门巴族眼里,蛇是有神性的,如果谁被蛇咬伤,那就是神降下的惩罚,所以我们一般不会去惊扰蛇的生息,更不会主动去猎杀它们。

阿爸曾经带过一支队伍进山,森林里藤蔓横生,地上都是落叶,有一条碧绿大蛇盘踞在一个草堆顶上。队伍中一个男人对这条蛇表示出很大的兴趣,可能他是研究动物的,他想要捕获这条蛇,带回去研究。他找来一根大树杈,想把蛇的脑袋卡住,再想办法下手擒拿。但蛇的脖子一下子鼓胀起来,蛇头扬起一尺多高,吐着蛇芯子,摆出了向人进攻的姿态。阿爸认出来那居然是一条眼镜王蛇!就在眼镜王蛇扑过来的一瞬间,有个藏族猎人开了枪,那个男人眼疾手快冲了上去,死死卡住蛇脖子的“七寸”,但他自己也被蛇的身体给紧紧缠住了。情势危急,阿爸顾不得什么了,人命要紧,他赶紧冲上去,按住了蛇头。就这样折腾了五六分钟,这条蛇才断了气。

阿爸跟我说起此事的时候,眉心锁得紧紧的,我知道他有些自责,心里在为那条蛇感到惋惜:它在静静地享受它的安宁,本来不应该被人打扰。

阿爸那晚问我:“你说科学研究是个什么东西?”那支队伍因为科学考察而捕杀了一条眼镜王蛇,阿爸对此感到了困惑。但对这个问题,我也一样困惑。

此时此刻,阿爸的疑问也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转而问苏叔叔:“苏叔叔,科学考察到底是干什么的?”

苏叔叔凝神观察着一丛草,一边拍照,一边回答:“这真是个庞大的问题,很难回答。我自己研究植物学,就是尽我最大的努力,盘一盘我们国家的植物到底有哪些种类,有什么特点,是不是能发掘出一些用处可以造福人类。”

我的疑惑再次脱口而出:“但是我们人和蛇、树、草都是一样的,都是自然的儿女,为什么要牺牲它们来造福我们呢?”

苏叔叔大大地惊异了。他看着我,慢慢地思索着说:“因为我们是人类,总是要以保全我们自己这个类群为先。自然界里每一种动物和植物,都是首先要自我保全吧。我们保全自己,确实牺牲了很多别的族类,但这不是科学研究造成的问题,科学研究恰恰是要在保全人类的同时,保全我们的生态环境,保全整个地球。而且我们现在还只是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希望未来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能和谐共处,这需要科学研究才能够实现。”

苏叔叔的这番话,我好像听不太懂,又好像听懂了一点,这样一种模模糊糊的懂得,却不知为何,感发和振奋了我的精神,我想我终究会懂得的。何况,我敬佩苏叔叔的坚韧和投入,敬佩小汤叔叔的热爱和豁达,他们拼尽全力去做的事情,不会有错。

这时,我们来到了林间空地上。小桑跑过来,停在了我的脚边,仍然机警地看着四周。“别碰它!”我听到扎西喊了一声,忙回头去看,就听到小汤叔叔也大叫了一声,跳到了一边。

原来他随手折了一株植物的枝条,准备垫在屁股下坐,但没注意手里折下来的是什么,结果被它分泌出的毒素“扎”疼了手。只一眨眼的工夫,他的手就一片红肿。

扎西摇摇头,说自己小时候也被它“咬”过,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慢慢恢复了,恐怕得花上五六天才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小汤叔叔听我们说完,更不开心了,哭丧着脸。这种疼痛虽不严重,但很顽固,像肉里头长出了一片尖刺,张牙舞爪地戳着皮肤,偶尔这种疼痛还会钻到心里去,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苏叔叔的眼睛却格外发亮,他没见过这种有毒的植物,忙用剪刀剪了一段下来,放进标本袋,又从兜里拿出笔记本,对着那丛灌木仔细画了起来。

小汤叔叔苦恼地叫着:“老苏,你这太没人性了!我都受伤了,你却只关心你的有毒植物!”

苏叔叔从另一侧兜里掏出一小盒药膏,笑着丢给他:“扎西不是说了吗,过几天就能自己好。你牺牲了你漂亮的手,换来我们一起发现一种新的植物,你说值不值?万一回头给这植物命名为‘汤亚民草’,你的疼就值回来了!”

小汤叔叔龇牙咧嘴,被苏叔叔的话弄得又气又笑,脸上的表情更加古怪了。

我给小汤叔叔摘来一把甜甜的小野果,我以前在树林里发呆或者狩猎时,常吃它解闷儿,我给它取了个名叫“红星星”。它一定有更正式的大名,但它永远是我的“红星星”。

小汤叔叔吃了几颗,满意地点着头,嘴角边还有果子的红色汁液。他真是性情中人,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哭和笑随时切换,这样的人多快活!

小桑摇着尾巴望着他,扎西和我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