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和韵诗按其原诗与和诗的韵脚关系可分为次韵、依韵与用韵,刘攽在《中山诗话》中有“次韵(自注:先后无易)”的说法。次韵即要求和诗按原诗的韵字顺序依次作和,较其它两种韵法在技巧上略难。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中有如下评论,“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而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可见次韵作为一种文人唱酬之风在有宋一代已十分盛行。

据考证,以中华书局校点本《苏轼诗集》为统计对象,苏轼一生所作次韵诗至少有785首,大约占了33%的比例。并将次韵自作诗归为一类,共计87首,此中还包含了一定数量的“迭次韵诗”。

若以东坡的次韵自作诗为考察对象,就得先定义“次韵自作诗”的概念。除却迭次韵诗,传统认为大致是以原诗与和诗间是否有第三方介入为标准来定义次韵自作诗的,因此从诗歌的内容与思想来看仍保留了一些带有酬唱社交性质的诗文。笔者认为这些诗与其它的次韵自作诗在主旨思想上有着不同的意义,归在次韵自作诗一类有些不妥。本文欲从苏轼自觉创作并体现主体情感与思想的诗来分析,而不包含以他人或社交为创作主旨的诗。下举一例说明。

(a)吉祥花将落而述古不来

今岁东风巧剪裁,

含情只待使君来。

对花无信花应恨,

直恐明年便不开。

(b)述古闻之,明日即至,坐上复用前韵

仙衣不用剪刀裁,

国色初酣卯酒来。

太守问花花有语,

为君零落为君开。

以上两首在《苏轼次韵诗考》一文中均被归为次韵自作诗一类,作于熙宁六年苏轼任杭州通判时,孔凡礼先生《三苏年谱》有记“吉祥寺牡丹花将落,与陈襄共赏。”从诗的内容上看,(a)诗大致是写苏轼见牡丹将谢而知州陈襄因公务无法赴宴,因此敦促其来赏花,(b)诗写述古来之后,二人赏花之趣。尽管内山先生文中考证此二诗中并无述古的和诗作为中介,但是此二诗以社交赏玩为主题是显而易见的。在此诗创作的同时期即熙宁六年间,亦可见同类题材的几首“自和诗”,如《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寻春》以及和诗《有以官法酒见饷者,因用前韵,求述古为移厨饮湖上》;《初自径山归,述古召饮介亭,以病先起》以及和诗《明日重九,亦以病不赴述古会,再用前韵》。这些诗的创作应该也属于无第三者介入和韵过程,大多以与友人交情为写作目的,因此笔者认为从诗歌的思想角度来看,这些所谓自和诗同迭次韵诗即你来我往的唱和诗并无本质区别,不属于我们今日所论的范围之列。

在这一时期,苏轼的另一首次韵自作诗则显得比较特别,可以与以上所举诸诗作一对比。

(a)赠别(卷九)

青鸟衔巾久欲飞,

黄莺别主更悲啼。

殷勤莫忘分携处,

湖水东边风岭西。

(b)次韵代留别(卷九)

绛蜡烧残玉斝飞,

离歌唱彻万行啼。

他年一舸鸱夷去,

应记侬家旧住西。

对于此二诗,《苏轼诗集》考青鸟、黄莺典故,清王文诰援引史实认为乃苏轼居杭州时期别离一青楼女子所作,《三苏年谱》亦云“《赠别》赠一青楼女子;《次韵代留别》,代此女子留别前来送别之文人学士。”此二首诗虽是赠一青楼歌妓,但形式却十分独特,正如书中所说“苏轼一人把送别和留别(代作)的诗都作了”,这与文人间酬唱答和的诗有不同之处。并且从诗歌情感的角度来看,孔先生“作者与此女子交往,不过逢场作戏,非有深情”的论断或是中肯之语,但从“殷勤莫忘分携处,湖水东边风岭西”与“他年一舸鸱夷去,应记侬家旧住西”两句还是可以看出诗歌用情所在。这才是自作次韵诗的意义——抒己之情,言己之意而少有束缚。这与我们今日将要论述的苏轼自觉运用自次韵手法创作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诗人创作一类诗歌的动机往往过于主观而无法考证,但从苏轼现存的几十首次韵自作诗中仍能看出一些明晰的线索。内山先生在书中认为苏轼唱和自己的诗是出于“将对比明确化”,我认为不无道理,但是仔细研读苏轼自和诗创作相对较多的岭南时期,可以发现许多诗歌中并无明显的对比之意。苏轼在绍圣元年被贬惠州的途中,过大庾岭等地留下了一些诗作,建中靖国元年重度南岭,北迁途中遇故地又唱和自己先前的诗作。在晚年,苏轼“吾生如寄”的主体性特点已十分明显,四海之内均有东坡的“家”。在被诏北归之后,苏轼也没有立即动身而是等到元符三年六月才离开海南,因此笔者认为苏轼在南迁与北归之间并未有心理上的巨大反差或者对比。此时对先前的作品的唱和对比之意渐淡,更多的是饱含着一种对人生与出处思考的成熟与沉淀。

人们或许会反问:要理解苏轼的人生态度与创作思想并不一定要通过自和诗以观之!诚然,一部分自和诗的创作条件可能有“重游故地而发感慨”的客观条件,然而深究一下却也觉得这偶然的条件中也存在着必然。苏轼一生足迹遍布各地,重游故地甚至是具体的某个景点是常有之事,苏轼诗的创作对时间、地点十分敏感,甚至会主动挑选同一时日重游同一故地,可以看出东坡对于自己的这种行为是有自觉意识的,更可贵的是他常常乐于用这种方式来获得一种心境上的感悟,因此本文认为自作次韵诗正是从客观条件上为后世读者提供了一个观察苏轼思想逐步深化过程的契机,于形式中窥见苏轼对于人生的思考历程是次韵自作诗的意义所在,也是次韵自作诗区别于一般唱和诗的独特之处。

苏轼一生的次韵自作诗,按内山先生的说法始于熙宁四年的《望海楼晚景五绝》与其同年和诗《八月十七日复登望海楼,自和前篇。是日榜出,余与试官两人复留五绝》,文中有对其内容的考证,颇为详实,此处不再赘述。查七集本,其最后几首自和诗均作于建中靖国元年北归途中,并以《次旧韵赠清凉长老》为结。这其中,苏轼于熙宁四年直至乌台诗案前的自和诗较少,可以看作是其创作自和诗的初步发展的阶段。其自和诗的创作高峰一是在黄州贬谪期间,另一时期是在海南岛被诏北归途中与南迁时的诗对和。从时间上来看,如果说自和诗的创作大多出自抒己之情以自况,这与此二者时期的总体创作主体思想也是符合的。

其实苏轼留下的次韵自作诗不仅有关于重游故地感慨之类的主旨,细分之,大概有以下两种:同一时间的并和诗,往往是咏物或者独白性质的诗,从二首到五首不等,这大概是因其原诗与和诗多为一起创作的,相隔时间较短,因此应与重游故地这类跨度较大的诗歌作以区分;其次是占据大多数的所谓“追和诗”,具体来说也可以有以时间(多为节日或有特殊意义的日期)与空间两种纬度作为参考。

次韵诗大致有三个用处,一为社交人情酬唱之用,二为游戏娱乐,文人妙赏,三为追和古人以自况。笔者觉得,苏轼的次韵自作诗应排除第一种目的,至于第二种游戏娱乐之用大概也并非本初之愿。所谓游戏娱乐之用很多时候是包含着文人间相互赏趣以比诗技的意味,自和的诗恐怕也不必拿给别人看,因此也就谈不上游戏之用。唯有借古自况,一抒己怀才是性情中人苏东坡所钟爱的方式。

苏轼次韵自作诗最常见的一部分是关于故地重游的“追和”,正如上文所述,苏轼追和自己诗歌是有其主体自觉性的,并非简单的“作以对比”之用,“对比”这个词似乎有些形式化了,不如说是对生命的求证,这种求证并非不知答案,几经波折的苏轼在岭南期间怎会交不出生命的答卷呢?因此我们在这里的求证之意是一种明知答案的刻意求证,是东坡笔下“雪泥鸿爪”的人生荒漠感,明知人生的虚无却欲求证生命与自身存在的意义,因此苏轼追和自己的次韵诗显露出的格调并不是类似“今非昔比”的慨叹,更多的是能在“人生如梦”与“吾生如寄”中读出闲适并贴近大地般亲近的乐处。

绍圣元年贬惠州途中,苏轼曾作几首后有自和的诗,呈密集趋势,值得关注。按照时间顺序依次为:《赠清凉寺和长老》、《壶中九华诗(并引)》、《郁孤台》、《过大庾岭》(卷三十八);元符元年间有作《上元夜过赴儋守召,独坐有感》,隔两年即元符三年有和作《追和戊寅岁上元》;建中靖国元年北归途中和前四首,由于地理上呈反方向,诗歌和韵依倒叙,分别为《余昔过岭而南,题诗龙泉钟上,今复过而北,次前韵》、《郁孤台(公自注:再过虔州,和前韵)》、《予昔作〈壶中九华〉诗,其后八年,复过湖口,则石已为好事者取去,乃和前韵以自解云》、《次旧韵赠清凉长老》。

此处不避繁琐将诗名一一列举实则为了体现苏轼晚年对次韵自作诗的高度自觉意识并充分利用形式与契机深表对于人生的体悟。如果说重游故地是偶然性所致,那幺依次自和南迁途中所经主要地点则显然不是偶然性所能概括的了。苏轼北归的行程极慢,一方面是由于年老体衰又在瘴疠之地染病,另一方面也因其不愿再次卷入复杂的新旧党争之中。他此时似乎更有心境去往旧地追寻一些痕迹或求证生命的足迹,应该说苏轼的晚年并不苍凉,却更有浑厚之气。笔者认为此时的《郁孤台》二首较有代表性,特此举例说明。

(a)郁孤台

八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

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

日丽崆峒晓,风酣章贡秋。

丹青未变叶,鳞甲欲生洲。

岚气昏城树,滩声入市楼。

烟云侵岭路,草木半炎州。

故国千峰外,高台十日留。

他年三宿处,准拟系归舟。

(b)郁孤台(再过虔州,和前韵)

吾生如寄耳,岭海亦闲游。

赣石三百里,寒江尺五流。

楚山微有霰,越瘴久无秋。

望断横云峤,魂飞咤雪洲。

晓钟时出寺,暮鼓各鸣楼。

归路迷千嶂,劳生阅百州。

不随猿鹤化,甘作贾胡留。

只有貂裘在,犹堪买钓舟。

以上两首自和诗分别于绍圣元年南迁时与建中靖国元年北归时作于虔州,两首诗的主体部分描摹郁孤台之景,首尾多表露心迹。原诗第一句“八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耐人寻味:王文诰注“八境者,虔州有之,人书为画,先生尝赋诗,郁孤乃其一也。”意思大致是解释,由于苏轼早年看过虔州八境图,甚是逼真,因此实地游览时会有“郁孤如旧游”之感。笔者认为这只是表层的意思,对照其和诗首句“吾生如寄耳,岭海亦闲游”便可知其所含苏轼“吾生如寄”、“四海为家”之意。如上文提到的,苏轼一生曾以多处为“家”,故地重游在苏轼看来已经内化为一种自得的生活方式,因此所谓“旧游”已然是一种心境了。原诗句末的“他年三宿处,准拟系归舟”应是指绍圣元年四月以降曾被三改贬谪之地,此时苏轼早已习惯了奔波于各地,在他看来归去南迁都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了,正所谓“归路迷千嶂,劳生阅百州”,平生“所欠惟一死”而已。和诗末句“不随猿鹤化,甘作贾胡留。只有貂裘在,犹堪买钓舟。”独具情怀,东坡居士寄寓“大地”之心、之闲、之乐已然溢于言表。

总体来说,苏轼的自和诗明显带有从追溯往事走向刻意追求“自和”情结的过程。自和既是苏轼对于过去经历的求证,也是对于现实处境的体认。在苏轼的诗中,时间是线性的,却又是无限延展的。线性时间是生死间短暂的停留,一生过尽忽如一梦初醒。然而时间却又构成生命的厚度无限延伸,每个节点都有其独特的意义,这个独特的意义便可以用来勤政于民,游于山水,舞文弄墨,经营生活。在本该与他人互动,充满社会性的和诗形式下,苏东坡却在自和诗中展现这自己精神主体性兀自游赏人生的乐处,穿行于世间而不拘泥滞塞,穷困窘迫却也自得其乐,竹杖吟啸且徐行,徐行只因“忘”与“游”,这恐怕是自和诗最好的精神体现了。

[1][宋]刘攽.中山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2004.

[2][宋]严羽.沧浪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2004.

[3][日]内山精也.传媒与真相——苏轼及其周围士大夫的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曾枣庄编.苏诗汇评.中册条目.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

[6]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7]王水照.朱刚.苏轼诗词文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