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中国现当代文学,江苏 南京 210097)

论七月派小说生命哲学

黄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中国现当代文学,江苏 南京 210097)

在抗战背景下诞生的七月派,在文艺思想,诗歌和小说三方面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以路翎为代表的,包括丘东平、彭柏山、吴奚如、冀汸等人的小说创作达到相当水平,他们从自身实践出发,深刻透视社会,将他们对生命的理解独特地表达出来了,给我们以独特的审美体验。

七月派小说 生命 审美体验

在战争时代诞生的七月派是我们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流派,他们以胡风的文艺思想为指导,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创作追求。当我们阅读七月派小说时,扑面而来的就是一种强烈的激情特质,一种勃发的生命力。

胡风作为七月派的领袖,早年接受了厨川白村的生命哲学,形成自己的文学理论,并由此奠定了七月派的理论基础。厨川白村把“永是不愿意凝固和停滞,避去妥协和降伏、只得寻求自由和解放的力”称作“生命的力”,认为“人的内心不满于外界的压抑而表现出创造生活的欲求”,“正因为有生的苦闷、也因为有战的苦痛,所以人生才有生的功效”①。有评论者认为“七月派作家把‘生的苦闷’与‘战的苦痛’纳入具体的历史行程,由此形成了他们对生命力的理解”。②对此,我认为七月派的生命哲学中不仅有着“生的苦闷”“战的苦痛”,更有着“死的恐惧”,同时这三者又不是割裂开的,他们有机地融合在一起。

一、生的苦闷

有学者认为,“苦闷”是七月派小说最明显的印记,“七月派小说构成的文学世界几乎包容了40年代现代中国花样繁复的人生世相,然而这些人生世相又无一例外地打上了苦闷的生存标记。”③的确,他们笔下的世界就是一个充满着“苦闷”的生存世界,旷野则是基于苦闷的生存出现的意象①。

七月派小说家把旷野当作一个巨大的空间,通过对旷野上的人、泥土、小草、鸟、暴风雨的关注,表现作家对生活的理解。如路翎的小说《燃烧的荒地》就充斥着“荒地上”的情欲力量;丘东平的《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把战场当作旷野,让连长林清史从战场上士兵的行动中获得新的气势;冀汸的《走夜路的人们》开掘着光明与黑暗之交走夜路的人们的复杂心态,而彭柏山的《晚会》、贾植芳的《人生赋》等小说则引发出对残酷战争下旷野上行路人的人生思索②。

为何七月派的作家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旷野”作为他们展现生命力的场所呢?因为在旷野上他们笔下的主人公可以、也只能激烈搏杀以求生。首次在《财主底儿女们》中出现的旷野就是由一群互相残杀的人组成的。他们是死里逃生的亡命者,旷野是他们获得新生的地方。为了生存,他们不惜一切手段,会去偷、去抢,干尽一切坏事。求生意志是在这旷野上最夺目的主题。

然而,旷野无限而人生有限,这无限的旷野生活却是盲目的,挣扎在其上的人是那幺渺小。在《财主的儿女们》中,无论是演剧队生活、战时重庆剧场,还是愚昧保守的石桥场都成为旷野人生的对立物,所以,即使是路翎最推崇的用他整个生命在呼唤的蒋纯祖,也常常在旷野中迷失方向,他的灵魂不断地挣扎,在回家和离家间做着生命地抉择。这象征着光明和自由的新生总令人迷失方向。同样如王炳全,有了自由生活的他却始终无法割舍对家的依恋,终于回到家乡,却发现那里不再属于自己,经过激烈的挣扎,最终走向旷野。

旷野这个无限展现生命力的场所,却也有着两难的抉择,是考验人本性的所在,在家和未知,在过去和未来的对比中呈现了他们绝望地挣扎,无望地求生,展现了生的苦闷。

二、战的苦痛

七月派小说家笔下的人物在经历了生的苦闷,饱受了战乱的困苦,乡绅的压迫,生活的贫困以及精神的压抑,终于,在强烈的生存意志影响下或追求尊严的刺激下,他们忍受不了压迫,纷纷走向了反抗的道路,而抗战,则恰如其分地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人生反抗的机会。面临着民族危难和生活的苦难,七月派小说中的人物并没有无限制地忍耐着生命的不幸,而是奋起反抗。⑧

“原始强力”是评论七月派作家创作时常用的术语,这既是他们在人民身上寻找到的,也是他们自身人格力量的外化。⑨七月派小说家正是通过对原始强力精神的阐释和对人民内心活动的深入挖掘来表达他们对生命的理解。七月派小说中战的苦痛则是由这种原始强力激发出的。因为以路翎为代表的七月派小说创作中内蕴着的是一股冲劲,饱含着“力”,一种血与火中的战斗性格,一种惊人的茁壮的生命力和反抗精神,⑩有着浓烈的主观色彩,在文坛独树一帜。在这血与火铸成的诗篇中,一个个代表民族“抗战意志”的铁血英雄崛起了,如丘东平的林青史、友军营长,吴奚如的萧连长,他们刚毅、倔强,有着英雄主义的激情和视死如归的勇气,表现了他们对战争时期理想性格的憧憬。可以说,丘东平和吴奚如小说的“力”是以血与火中的战斗性格为中心的意象系统体现的。在路翎、冀汸那里,情况相对复杂一些。“力”往往被表现为一种惊人的茁壮的生命力,一种与黑暗环境势不两立的反抗精神。而在这勃发的生命力反抗下的结果却是苦痛、绝望的。

郭素娥为了摆脱饥饿,勇敢地与家族势力、封建礼教做着抗争,与张振山的偷情使她获得了暂时的满足,并有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然在贪婪的家族势力、残暴的封建势力和邪恶的流氓势力共同组成的联合暴力的打压下,她一个人孤独地与恶势力做着斗争,最终沉没。郭素娥对饥饿的反抗,对爱情的追求,体现了她的理想,对现实的不屈服,从开始的隐性反抗到最后的正面对抗,反抗一切束缚她自由和幸福的枷锁,原始生命强力的爆发如此剧烈,以至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其他同样展现了“战的苦痛”的人物还有:《燃烧的荒地》中的忠厚老实、为了幸福被迫反抗的张老二;《财主底儿女们》中的大少爷蒋蔚祖也是一个无力抗争命运的弱者,他以疯狂的姿态,发泄着内心的愤怒、不平和苦闷。

这是以路翎为首的七月派对战的苦痛另辟蹊径描写方法,通过激发小说主人公体内深藏的原始生命强力,以“主观战斗精神”来引导他们反抗现实,去与黑暗势力战斗,以赢得生存和自由,不是“他救”,而是“自救”。而这样的“自救”从最后的结果看,却是一种个人孤独的反抗,一种绝望的反抗。他们的抗争犹如狂风暴雨,涤荡了整个社会,给人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虽然他们反抗的程度有着区别,并不都是那幺强烈地对抗着不公平的现实,有的甚至“只是对微小利益的孜孜追求”⑪,但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反抗,却也是对生命的抗争,弥漫着战的苦痛,体现了生命的坚强和艰难。

在这“绝望的处境、思想的启蒙等来激发深埋于内心的原始生命强力,扫除精神奴役创伤和奴性意识,为生存和理想而奋斗,不论结果如何,战斗即是胜利”⑫。无论是激烈的抗争,还是消极的反抗,都以抗争的姿态不同程度上警醒了仍在沉睡的人们,激起了他们的反抗的意识。这样“苦痛的战”“扰动了一个世界”,传达了生命的苏醒,带给我们独特的悲剧性的审美体验。

三、死的恐惧

鲁迅先生曾说:“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需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⑬生存还是死亡,死亡,这是人类无法避免而又难以面对的终极问题,死亡常常给人们的心灵带来强烈的精神震撼,令人产生恐惧,并引发对生命存在的深沉思考。

七月派作家的生命哲学不仅表现在生的苦闷,战的苦痛,更表现在死的恐惧上,他们认为“死亡有时就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透过死亡,更能理解生命的价值。”⑭在他们的作品中,大量的笔墨对“死亡”现象进行描写,在这死的恐惧展现中我们体会到他们的生命意识。

七月派小说家主要描写了死亡气息弥漫的战场上的军士,死亡线上挣扎的底层人和面临人生道路生死选择的知识分子三类人,通过他们选择死亡与抗拒死亡的斗争勾画出独特的死亡风景,展现了别样的“力”的美学风格。

死的恐惧七月派小说家的笔下,早期是以直接的血淋淋的死亡现状呈现在读者眼前。战场上的死亡惨象直接被收入作品中,如丘东平《我认识了这样的敌人》、《我们在那里打了败仗》,倪受乾《我怎样退出南京的?》,冉挑曲《临死之前》等作品。在血污的现实面前,在亲历“死亡”之后,对死亡和生命的思考,则不可避免。他们试图在这沉痛的悲剧中找到阳光,找到对抗“死亡”的方法。紧扣苦难,书写死亡带给人们的心灵挣扎,在绝境中与死亡抗争则是他们新的描写对象。

路翎笔下的那群底层人,在这个冷酷艰辛的世界里,备受饥饿、疾病、死亡的折磨,残酷的现实“迫使他们从沉默里站了出来,他们诅咒,他们杀人,他们用扭曲的自尊心高傲地蔑视着痛苦,蔑视着馅媚的权贵,蔑视着自我满足的庸众。没有看到希望的时候,他们怀着反抗的痛苦愿望,或以对亲人的伤害作为宣泄,或者以杀人作为自毁的方式,绝望地用最原始的强力,对抗‘死亡’”。⑮曹白、贾植芳、路翎笔下的知识分子则面临另一种生命的考验。部分知识分子在利益诱惑和死亡恐惧的压制下放弃理想追求,在现实生活中陷入迷茫疯狂的状态。这些堕落的知识分子形象在贾植芳《人生赋》、《剩余价值论》、《理想主义者》、《一幅古画》等文章以及路翎《财主底儿子们》中得到了深度透视。

无论是战场上血淋淋的死亡现状,还是灰色生活下的死亡抗争,绝望地心灵挣扎都给我们展现了独特的死亡风景,将对生命的理解,对死亡的恐惧,以抗争死亡的方式展现出来。而七月派这种开掘题材的视角与着重死亡现象的叙事,除对现实生活真诚写照外,也隐含以渲染死亡的痛苦来唤起人民觉醒与反抗的叙事企图⑯。这类叙事倾向在抗战背景下己超出当时政治对文艺的规范,其所彰显出的流派风格,也是七月派独特的美学特征之一。而七月派这种死亡叙事则凸显了“力”的美学风格。

七月派小说中死亡叙事的描写,一个突出美学特点就是力量的展现。这种力“既来自人们对死亡的直面,也在一定程度上源于人物对死亡的焦虑与抗拒。死亡叙事背后所凸显的是知识分子在动荡时代的人生经历和战斗信念,在创作中体现为人物拒绝平庸,直面苦难的坚强意志。”而“力”的美则在“对生存价值的肯定与‘死亡’消解的否定抗争中得到了意志的升华。”⑰小说通过对死亡的极度恐惧,以死亡来进行激烈地抗争,体现了独特的生命理解。在痛苦来临时,以死抗争也是一种生存选择,从侧面体现其对人的“尊严”与“幸福”的追求。

战争是那个时代的人无法摆脱的阴影,生活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他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不仅要忍受着财产的种种损失,还饱受着战火对生命的威胁。战争带给他们的伤害不仅是肉体上的损伤,更深刻的是心灵上的摧残和人性的扭曲;而这种心灵上的创伤往往比肉体更为隐秘和深刻,也更为强烈。因此,战争带来的生命无常感,让人们无限渴望光明,七月派的小说家则大声疾呼“我所追求的,是光明、斗争的交响和青春的世界的强烈的欢乐”,“欢乐,痛苦,追求,这些原是我们时代的热情”⑱所以,他们“在绝望中反抗绝望,在相对中体验绝对,在迷惘中寻求明确,在无意义中把握意义,在荒诞中看取真实,通过死亡意识生命”。⑲他们的小说展现了他们对生命的理解,更是那个独特时代的生命投影。

注释:

①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全集》十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②王庆福.生命力:来自旷野的张力——对七月派文学的一个宏观考察.江苏社会科学,1994(2).

③王庆福.生命力:来自旷野的张力——对七月派文学的一个宏观考察.江苏社会科学,1994(2)

④王庆福.痛苦:富有力感的情绪表达——论七月派的文学性格.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1).

⑤王庆福.生命力:来自旷野的张力——对七月派文学的一个宏观考察.江苏社会科学,1994(2).

⑥王庆福.生命力:来自旷野的张力——对七月派文学的一个宏观考察.江苏社会科学,1994(2).

⑦王庆福.生命力:来自旷野的张力——对七月派文学的一个宏观考察.江苏社会科学,1994(2).

⑧邓俊庆.七月派小说论.山东师范大学,2007.

⑨邓俊庆.七月派小说论.山东师范大学,2007.

⑩高远东.论七月派小说的群体风格.文学评论,1988(3).

⑪郭德亮.苦难中的生命抗争.山东师范大学,2011.

⑫郭德亮.苦难中的生命抗争.山东师范大学,2011.

⑬鲁迅.写在《坟》后面.张效民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8.

⑭郭德亮.苦难中的生命抗争.山东师范大学,2011.

⑮刘小容.论七月派小说的死亡叙事.西南大学,2010.

⑯刘小容.论七月派小说的死亡叙事.西南大学,2010.

⑰刘小容.论七月派小说的死亡叙事.西南大学,2010.

⑱胡风.财主底儿女们·序.杨义等编.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路翎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60.

⑲钱理群主讲.对话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8:249.

[1]邱文治.现代文学流派研究鸟瞰.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2.8.

[2]李怡.七月派作家评传.重庆:重庆出版社,2000.1.

[3]叶德浴.七月派:新文学的骄傲.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3.

[4]周燕芬.执守·反拨·超越:七月派史论.北京:中华书局,2003.

[5]杨义等编.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路翎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

[6]吴子敏编.七月派作品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7]范智红.世变缘常——四十年代小说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3.

[8]王庆福.痛苦:富有力感的情绪表达——论七月派的文学性格.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1).

[9]王庆福.生命力:来自旷野的张力——对七月派文学的一个宏观考察.江苏社会科学.1994(2).

[10]朱珩青.路翎小说的精神世界和“七月派”现实主义.学术月刊,1994(9).

[11]王再兴.“青年”式的激扬——七月派小说艺术美学浅论.学术探索,2003(8).

[12]张祖立.七月派创作和鲁迅传统.社会科学辑刊,2006(4).

[13]邓姿.新世纪以来的七月派小说研究述评.求索,2012.

[14]邓姿.鲁迅精神:七月派小说创作的关键词.鲁迅研究月刊,2012.

[15]高远东.论七月派小说的群体风格.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4).

[16]叶启良.论七月派小说创作.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2.

[17]邓俊庆.七月派小说论.山东师范大学,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