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豪

摘 要: 王阳明自少年时代起便立下成圣之志,立志一语是其终生讲学所未变化的核心概念。在王阳明思想熟化之后的学理体系中,“志”与“立志”扩充为本体与功夫的含义,“志”代表大化流行的天道本体,“立志”指向切实笃定的践履功夫,这种本体与功夫的回环系统是王阳明论学方法的真义所在。

关键词: 王阳明 立志 本体 功夫

一、引言

王阳明论学极重彻上彻下、贯通内外的“精一”之道,这使得儒学经典中的平列概念和功夫次第可互换而为一。“立志”作为头脑,若会得时,与“致良知”三字皆可看作一事,“志”即廓然大公之良知本体,“立”志即“存天理灭人欲”的致良知功夫,在这一本体与功夫的有机系统中,“纯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的内圣之道才被彰显出来。一方面,“志”成为天理的代指,标志着良知本体的完全呈露,在“志”的指引下,“立志”的功夫才具备展开的可能。另一方面,“立志”的功夫无有穷尽地证显着作为“志”的本体,进入“下学而上达”的点化与超越之道。

二、“志”之本体义

从普遍的意义而言,“立志”代表了行为主体对于某种理想的向往,所有践履都是对于这一目标的趋归。在终极理想的统领之下,为学的全部内容都获得了超越性的指向。就王阳明的义理系统来说,“立志”即“必为圣人之志”,它的本质内容是天赋善端的推广,“志”即超越性的本体,“立志”即通过无穷尽的功夫对“志”之本体的证显。

圣人是真实地拥有了至上道体的人,“志”之所向即为圣人之道,因而“志”的本质内涵其实就是“道”本身。那幺道为何物?在王阳明看来,道即天理,即主体内在的先验的道德本性。志为心之主宰,故谈“志”必然落实于心,阳明认为作为至善的道德根据不在外物,而是内在于人心的善端,人心所具有的道德创发的能动作用有一个本然指向的主宰,这个主宰便是“志”。因此,“志”是与天理合一的本体,其发用流行就是孟子所谓“气”与“义”的统一,是道德主体在现实世界中将天理的表现。

张载尝言“志公而意私”,伊川也认为“志”是无形无迹的形上本体。“意”是在形下实存中受“气”影响的私意,如将“志”的主宰作用贯通于“气”,则精神活动的“意”和肉身活动的“气”自然符合“义”的要求,从而表征出“志”的本体内涵。但“志”并不是与作为形下之“意”“气”的对立,恰恰相反,“志”作为一个主动驱迫“气”表现、呈露自身的本然指向性,只有通过道德主体“气质”不断精纯的过程才可以展现出其“廓然大公”的本体意义。

王阳明所论之“志”虽然始终指向超越的天理,但经过了一个不同侧重点的转变过程。在江右之前的讲学中,他侧重于去除私欲而存养天理的功夫,“志”之所在是对于“气”的克服进而保养天理。经过宁藩之乱、忠泰之变的重大考验之后,将“良知”规定为天理,把“志”的本然所指演变为“良知本体”,从而有了更简易直接的为学方法,这一时期阳明所侧重的良知的是推扩、致极,负面的“去人欲”功夫不再是他关注的重点,作圣功夫由体认客观性的天理转变为发明内在的“良知”。当然,这里须说明良知的发明亦有赖于道德意志的主宰作用,只不过在良知的内涵中,本体的内容获得了更具体和易于把握的特性。关于良知的发明过程和具体含义不作详论,此处只说明“志”所具有的合于“天道”的属性。

关于阳明“立志说”前后时期的不同侧重,究其原因是良知功夫熟化之后,给予了良知本体极大的期许和自信,在为学方法中侧重于直认本体的超然特性,气质的贤愚不同变得不再重要,只要信得良知人人本有,顺此发用推致开来,便人人有作圣之路,此时的“志”变得如良知一般灵动无方。因此,江右之前的“立志”是“存天理,灭人欲”,江右之后则“志”即“良知”,“立志”即“致良知”。

“志”是心之主宰,有其本然指向的内容,这个内容就是所谓天理。阳明说:“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龙场之后江右以前的阳明思想坚持的是扎定笃实的为学功夫,虽然“向内转”的方向性已经明了,但仍注重于对气质和私欲的解蔽,私欲尽去而天理显现,如此方可进致大本达道。

良知思想提出之后,“志”就由天理的规定转而为良知本体的内容,圣人的本质所在就是良知,即阳明时常强调的“心之良知是谓圣”,可以说,王阳明成圣之“志”的关键性转变就是将天理以内心本有之良知所代替,这样不免带有外在规范性的天理外化于主体内心,使得人人都具有成为圣人的内在根据。与此同时,功夫的侧重主要依凭良知之发用流行,持守良知便是圣人,致良知便是作圣之方。去除人欲而体认天理的路径此时已经被致良知的简易功夫所代替,“志”之所在就是将内在于心的良知本体呈现出来。王阳明说:“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为只是一事。”

从传习录所载以下文字中,可见“志”之内容的转变特征: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处。”

何廷仁、黄正之、李候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对曰:“琪亦顾立志。”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对曰:“顾立必为圣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

“立志”的内容是善念的保持和存养,这个善念的根源即良知,因此只要完全识得良知精蕴就是“立志”,换句话说,真有“必为圣人之志”,自然会知良知乃是德性之本。这对于“立志”的规定不再是“灭人欲”以“显天理”,而是本心善端的存养、良知本体的扩充,更加凸显了内在成德的力量。由此可见,“志”与良知实为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或说“立志”与致良知互为前提,都涵具了本体与功夫的合一。

三、“立”之无尽义

儒家所谓道体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它须经过具体存在的流行运化方能展开自身,所谓本体亦须由切实的践履功夫证显。儒学是关于人的学问,所注重的是德性人格的养成,以实现人之为人的本真意义,但人是一个气质性的存在,不能如物一般自始至终地保持自我,常常被肉体实存的私欲遮蔽,而需要功夫的修养方可获得人的至诚性体。所以,成就圣贤人格的追求,达到对于本体的真实拥有,作圣之功必不可少。

圣人是儒家最高的理想人格,表征着对天道的体认,从德性人格的角度看,圣人达到了纯粹至善的诚体,表现出了人之为人的本质。但是,这并不是说圣人已经对天理完全穷尽,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普遍性的天道是以一种特殊性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任何得道之人都不过是以自己的境遇展现了道体的某个侧面。在谈起天道时,阳明说:“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天道的广大精微表现为整个宇宙的流行运化,而天道即为整个存在本身。

对于至善原则的追求,所需的体认功夫是无有穷尽的,王阳明说:“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即便是作为圣人的尧舜,对德性的追求也不可穷极,也不可能终止对于至善性体的体认,只因为圣人气质清通,所走的是一条由诚自明的道路,自然持守这一本体而不消费力。就常人而言,不免受到气质的障蔽而私欲萌动,因此,只有时时用践履功夫,才能复天理之本然。阳明对此形象地说:“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肉体实存性是私欲的来源,需要时时加以省察克制,正如地上的灰尘一般需要日日清扫,一日不除就会堆存积习,所以进德修业是一个没有终止的功夫历程。

四、结语

明代学者讲学的一大特色即是喜爱标榜“宗旨”,如仔细观察便可发现,明代儒者所标榜的“宗旨”已经把《学》、《庸》当中的重要范畴几乎运用殆尽。这种做法的优势在于凸显为学的核心和思想的侧重,使学问践履有一个简易可为的得力之处,并用这一个概念融贯整个思想体系,以此带动儒学的全部内容。作为明代最杰出的儒家学者,王阳明亦不例外,“致良知”这一为学“宗旨”在阳明晚年的讲学中被置于圣学之血脉的重要地位,并用此概念贯彻儒家所有的为学之方。不难发现,王阳明的学问宗旨并不仅止于“致良知”,良知一词是他晚年所强调的易于学者提捉的话头。通览阳明的为学历程便会察知,“立志”一语乃是他终生强调而无有变化者。本文对于阳明思想的“立志说”进行诠释,并辅以本体与功夫的视角,企盼能够在宏观的角度对王阳明的“立志”思想做出一个新的诠释,以此龟鉴阳明的整个为学历程,展现出其以内圣带动外王的学问路径,体征其融通贯彻、唯精唯一的思想魅力。

如上节所论,“志”作为德性根源的良知本体,“立志”就是致良知的功夫,要实现和凸显“志”之廓然大公的状态,就需要具体的“立志”功夫超越当下的存在,进而真实把握那个形上的本体。儒家历来有重视道德实践的功夫,强调在“分殊”中探寻“理一”,在“已发”中体证“未发”,因为作为形上的本体只有通过形下的伦理实践才能展现自身,如果舍弃具体事为而单单寻本体,其结果就只能是落空一切而无所成就。正因如此,王阳明强调“日用功夫只是立志”、“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圣人之志焉,致良知焉已矣”。只知德性涵养而不在实际中讲求的原因就是“立志”未切,“致良知”就是“立志”,就是在日用常行之内求得先天未划之时。

“立志”是一个统彻本体与功夫的思想观念,终极旨归是“必为圣人之志”,通过无穷尽的道德实践使主体发生诚中形外的实存转化,圆成人之为人的本质所在,开显出作为“志”的超越的本体,进致廓然大公之圣境。这一最高的价值理想,正是在无有终止的笃定之功中方可实现。在这个意义上,王阳明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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