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菲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近年,伴随着自拍软件和社交网站的兴起,自拍已成为一个社会热点现象。国外图片共享社交应用instagram平台储存近300亿照片,其中超过2.38亿张照片标签是“自拍”,超过1.26亿张照片的标签是“我”[1]。可见无数人在自拍的图像中形成对自我的认同,但又有很多人会说自拍都是“照骗”,自拍为什幺是照骗,又是谁骗了谁?打上标签“我”的照片真的是主体自我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幺呢?主体自我又在何处呢?

一、虚幻的自我

自我的存在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传统观点认为,人是有意识的,人即是意识,主体即理性。从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通过自我意识确证了自我的存在;康德“哥白尼式革命”突出了主体在我们认识世界过程中的重要地位,“自我”是在意识活动中得以呈现;海德格尔关注“自我”作为此在生活世界中的意义,但“此在”根本属性不再是笛卡尔的“思”,而是此在和他人的一种“共在”关系。但福柯认为 “人本身并非有意识地创造他自己的知识的历史,而是知识的和人的科学的历史本身服从那些躲避我们的决定性条件。”就是说历史和文化是独立于自我的,我们仅仅从理性思路论证出来的“自我”是不够的,还需从其他方面进行论证。

心理学家们就认为主体是矛盾的、非理性的。他们认为意识不是人的主体,而是无意识;他们认为个体的行为或意识其实是内心冲动和本能的机制和语言。其中弗洛伊德把人格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个部分,他认为人格的三个部分相互关联、相互作用。本我是人格结构中的基础性部分和动力源,处于潜意识深层,它依次派生出自我和超我;自我由本我分化发展而来,是在我们外界互动的过程中形成的。弗洛伊德否定了理性主义的意识作为人的主体,重新确立以从本我发展而来的自我。

然而拉康以“回到弗洛伊德”为口号,直指弗洛伊德的自我观念,认为“这个自我就像一个堆满了杂物的抽屉,有用而蒙人”[2](405)。 在拉康看来,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依然带有旧理性主义色彩,拉康结合儿童心理发展,重新构建自我的概念。拉康认为这个从“原生的”本我到自我的个人主体其实并不存在,是一个幻觉意义上的想象骗局。

根据拉康的阐述,自我的虚无首先源于主体对于镜子中的影像的误认。拉康结合儿童心理发展,根据6—18个月的孩子站在镜子前,孩子就会把镜子中的影像与自己联系起来,形成一个关于自我的形象的现象提出了镜像理论。婴儿刚出生的时候还没有“自我”的概念,身体在婴儿那里也无法被视为统一体,即“破碎的身体”。当孩子站在镜子前面,通过确认镜子中的一切物体影像和现实物的关系以及想象,对自己的身体最终形成想象性认同,说“镜子里的人就是我”。并不是说每一个孩子都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这不是我们所谓的照镜子,而是一种哲学隐喻,拉康把这一次认同称为“第一次同化”。因为镜像中的影像是孩子身体的反射,是虚构的,所以孩子通过虚构的影像所获得的认知也只是想象性的。

从幼儿的镜像阶段中,幼儿认为的自我只是平面上的虚像,主体的自我的形成的则是建立在这样一个虚无之上的,因此自拍图像中的我和自拍主体自我实际上是一种以想象为本质的反射性幻想。就是说不仅我们所看到的自拍图像中的“我”是虚幻的,理性主义中的个人主体自我也是虚幻的,不过是拉康所说的一种想象中的“理想我”,自拍主体自我都是不存在的,因此更不存在弗洛伊德所说的自我认同,而是存在论上的异化之无,“照骗”是自我欺骗的自拍图像。

二、他者的异化

自拍主体在拍照时的状态,犹如镜前的婴儿般,相机是镜子的数码变体,当自拍主体在选择照片,并认同所获的自拍照片时,自拍主体自我就被异化了。不是说自拍主体自我不存在吗?那为什幺会被异化,又是如何被异化的?

孩子通过镜子,从“破碎的身体”到将自己的身体和镜中的影像和为一体,形成想象性认同,将这个并不是自己的“他者”认同为“自我”。然而孩子并不知道,他在这种认同的过程中已经无意识地杀死了真正的主体自我,此时,真正的自我已经是一个失去了自己存在的异化身份,是建立在虚幻的镜像中的他者上的虚假的我。这个虚假的我的建构过程,是伴随着主体自我的异化,在异化的过程中真正的自我消失死亡。

当然,除去镜子里影像的他者,对主体自我异化产生影响的还有童年时期孩子的父母和周围的其他人。孩子从镜子中的他者获得了自身的完整的形象后,孩子的内心获得满足,随后便注意到了镜子中的其他人,可能是充满期待目光的父母,也可能是其他人,他们以有声和无声的存在,成为一种主体自我“应该”成为的自我的样子。这些他者成了孩子的榜样同时压迫着孩子全方位的改变,继续建构着孩子虚假的自我。孩子从他者的目光中、他者的言行举止中,获得自我认同,获得自己应该怎样做的榜样,同时加剧着自我的异化。父母和周围其他人对孩子的目光注视也是一种哲学的隐喻,这种目光并非是目光的投射,而是一种他人的镜像。拉康说:“甚至盲人也是那儿的主体,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别人目光的对象”[2](64),比如当孩子不听话时,有时母亲常常会说你爸爸马上回来,这时孩子就会被恐吓住,做回父母亲满意的样子,就是说即是父亲不出场,父亲压迫性的目光同样在孩子心里。拉康把镜子中的误认和他人的目光称为“双重镜像”:一是孩子通过镜中他者获得的想象性认同;二是从周围他人那获得的自我认同。

随着镜像阶段的结束,孩子与周围他人建立了更复杂的关系,拉康认为主体自我认同的对象也不再仅仅是镜像阶段的他者,而是新的他者,即大写的他者。拉康将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引入精神分析学,认为理性主义的个人主体自我是不存在的,存在的仅仅是“说话主体”也可以说是一个说话的工具,但是拉康认为任何自我对他人的言语都是自言自语主体的言说,实际上到达不了另外一个个体,因为它们被语言之墙隔开了,即拉康的主体间性理论。拉康从精神分析学家与病人的对话中发现,任何言说在指称事物之前,首先都是想对他说,而这个“他”是抽象的没有真正存在的大他者。正如病人在对分析家倾诉时,虽然分析家在场,但是病人言说的对象并非是具体的分析家,而是隐含的大他者。所以主体言语的对象不是他人,而是大他者,不是具体所指的一个东西,而是围绕在我们周围的整个语言符号系统。就是说,所谓的大他者是一种象征,是无意识的通过想象把这种象征关系转移到这个抽象的他者。自拍主体在拍照片时,绝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看和收藏,更重要的是用来发到社交媒体上与其他人交流。自拍主体在自拍时,就会想象着发出此张自拍照片时,他人的评论,从而无意识地被大他者所影响,这里大他者并不是真正存在的他人,而是一种象征。

此时主体自我认同的对象是接受了语言教化的个体所面对的象征性语言,语言的存在使主体通过拉康想象界的自我认同后,进入了象征界,主体认同的对象也由镜像阶段的他者转变为象征界的大他者。

由于镜像阶段的主体自我是建立在虚幻的想象基础上的,具有不确定性,而语言代表一种象征关系,拉康认为,象征关系比想象关系具有更高的稳定性,因此人之所以被异化,语言是关键性因素。在他看来,主体是通过对别人的言语来获得自我,自我要想确立自己的身份,必须要获得大他者的承认,大他者为主体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幻象,总是试图告知主体应该怎样,而主体自我遵循着大他者的安排。拉康认为,语言系统本身是客观的、非人格的,但语言规定了言语的内容范围及发生规则。因此,当言语行为发生时,主体看似遵从于自身意识的行动其实却是在无意识地遵从一个整体的语言系统,因此最终失去了自我。

拉康认为大他者不仅是语言的场所,也是无意识的场所。无意识是弗洛伊德提出的概念,所谓的无意识是压抑的本我欲望,是先于语言表述或被剥夺了语言表述的思想内容,然而拉康运用语言学的规则,通过能指链发现无意识就是语言,两者之间是互指关系,可通过彼此相互了解。因而无意识不是什幺本我的欲望,是一种语言能指图式,是大他者侵占主体自我的场所,大他者通过语言控制着主体自我。索绪尔把语言符号划分为能指和所指,所指和能指分别代表概念和音响形象,音响形象是一种声音的心理印迹,正如说话时我们所说的每一个句子都会有一个意义伴随气质,句子的意义只有完整出现时才会被我们获得。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具有任意性,是在文化中约定俗成的,但是对于个人而言,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不能改变,而拉康则认为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不稳定的,同时认为能指是所指的根源,两者之间不存在一个意义对应的关系,拉康认为两者之间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屏障,是分裂开的。而无意识就是作为能指,当能指和所指分裂时,主体自身也陷入了永恒的分裂。同时主体无意识和语言之间的互指关系,使得主体运用语言表达自己,但是在表达时需要使用语言系统来表达自己,这套语言系统外在于主体的无意识欲望,因而在主体使用这套语言系统表达自身时,也同样被异化了。

三、自拍与启示

当人们使用自拍技术的时候,就会自动遵循大众审美化的话语规则,在获取自拍照片中采取令自己看起来更完美的角度或者运用技术对自己的照片进行处理等,在无意识中建构自我之像。所以当看惯了自拍照片之后,当有机会看到没有经过自拍技术处理过的照片——比如参加某项活动的集体照,或者被别人拍摄的照片,总觉得照片没有拍好,自己应该比这些照片上显示得更加漂亮些。这正是自我主体被异化的结果,“照骗”欺骗了自拍主体,主体自我的认知产生错位。自拍者在自拍时获得的完美的图片,通过这种梦幻般的感觉来满足自己的无意识欲望,这个欲望又是他者的欲望。因为在镜像阶段中,主体通过建立在虚幻镜像中的他者的自我认同,从而否定了“破碎的身体”。因而,不仅作为欲望主体的“自我”本身被否定了,连同主体的欲望也一起被否定了,欲望就从主体“自我”这边转向了他者那里,成为他者的欲望。拉康认为,这是由力比多能量的跷跷板效应造成的。这是一种突然的角色转换,是说主体“自我”在自身心理上占据了他人的位置,把他人的躯体进行了一种误认,认作一个躯体。自我占据了他者之像之后,就把原先与那个他者一起的欲望视为自身的欲望。从镜子阶段开始,人就开始自我追寻,而这种追寻的力量来自于欲望,从欲望出发去寻找自我,不仅不能追寻到真实的自我,反而会被这种虚假的幻想所异化。

这种异化无意识地从自拍主体的行为、言语中展示出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自拍主体的异化通过科学的手段表达出来,自拍主体因为更完美的照片获得快感的同时,真正自我的精神也在不断地走向枯竭,主体自我也彻底遮蔽在了他者的话语中。自拍塑造了许多趋于完美的形象,主体是通过适应这种语言符号来建构自我的,思想意识随着这种话语不断变化,他者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因而,许多爱美的女性会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不满,为满足他者的欲望,有的女性花费数百万进行几十次的整容,整容后的主体与之前的截然不同,此时的主体自我还是自我吗?不仅如此,当女性对于容貌永远无法满足时,会陷入不满足的精神焦虑中。女性只能以“自我变成自己的他者”或“自我变成他者的自己”的方式存在,呈现为一种虚幻的、被扭曲的、被异化了的形象,

虽然在拉康的哲学中,主体是本就不可能存在的,主体从一出生开始就是通过自杀的方式来构成主体的世界,这是不是意味着无论我们做什幺都无法逃脱他者的异化,都只能继续接受他者的异化,追求自拍给我们制作的一个个的幻象呢?那幺通过拉康哲学分析自拍对主体的异化行为的意义何在呢?在笔者看来,在这个喧闹的市场经济社会中,人人都为实现自己的欲望而奋斗却永远无法满足时,我们可以通过这种分析意识到所有的欲望都是他者所塑造的,本来都不是属于自己,应理性面对这些欲望,保持对欲望的反思和自觉的距离感,无法摆脱的他者可以不仅仅是对自我的异化,也可以是一种召唤,召唤主体重构自我,为自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