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稚月

屏幕上映出一双空洞的眼睛,“又逢中秋佳节,祝您阖家欢乐”,这样的群发消息仿佛密密麻麻的磁态电流编织成一张磅礴的网,串联起人们的心脏,宛如血液一般流动着的,是一份份僵硬的“思念”。

该如何打发像这样冷清的一段深夜?我摸黑抄起外套,锁上房门下楼去。

一句话在我脑海中响起:在黑夜里路过别人的人生。我知道夜晚并不是彻底的黑暗,光影若丝,散落天穹。

路过一个摆摊的中年男人,他蹲坐在炉火前,用两跟手指摩挲着衣服发灰的一角,炊烟卷着灰尘缓缓地升上去,沿着他的脸颊眉尖慢慢消散到黑暗里去。没有星辰的天空丧失光泽,像极了他的眼睛。

路过昏黄路灯下的女子,她的眼睛刚好被不知道从哪来的阴影遮挡,像一个黑色的幽洞。她伸手招呼一辆车,然后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在车牌前一晃,转身拉开车门。车窗里司机的目光散乱地落在我身上,我别过头,向黑暗里走去,身后的飞虫光尘在灯下飞舞纷扬。

路过一个裹着厚厚塑料大衣的清洁工人,一下一下地扫着路上腐朽的树叶,他抬起头,用一双麻木冷漠得仿佛从冰河穿透而来的目光,望向深渊般无底的路的尽头。

路过一个坐在马路中间的隔离带上抽烟的男人,他沉默的影子在白炽灯剧烈的光线下漆黑一片,烟尘里是他混沌的,徒留一双没有光点的眼睛。

路过一个低头玩手机的年轻人,光屏不明不暗地拓在他脸上。他撞上我的肩膀,没有抬起头。

路过一个男人坐在路沿上,他手里的杂色塑料麻袋在风里飒飒作响。他眯着眼睛抬头看着近在咫尺死寂一样的天空,熟悉的、灰蒙蒙的,映着一双不知被什幺轰然吹散的目光。

黑夜肆无忌惮的呼吸把世界搅动得浑浊一片,像一片汪洋下的骨骸,被月光照出阴森而苍白的轮廓。

我很难再听到这座城市鲜活而厚重的心跳声,它病怏怏地瘫在地球的一片土地上喘息着,呼出一口口无力腐朽的气息。是不是有一只深海章鱼湿哒哒黏糊糊地吸附在整个城市上空?它粘腻的触手蔓延在每一个角落,挑拨着人们心脏上仅存的尚有余温的地方,直到那里瘫软、麻木。

一双双眼睛黯淡下来。

仿佛寒武纪,那个恐龙还没来得及与三叶虫相见的寒冷时代。

当日出东方,薄雾被光线照得四下散开。

车窗上映出我的脸,还有我眼里漫起的大雾。黎明降落,就像那些行尸走肉一般暮色四合的黄昏,却再无万家灯火。

麻木的眼睛、麻木的脸,麻木的人们所生活在的这个只剩下躯壳的城市,还有正在被慢慢同化的我。

人的气息,弥留残喘。

然后我注意到那双眼睛,那个撕破了混沌的、跳动着明亮火花的眼睛,亮得似没有微尘的海水,纯粹而宁静。“头顶的云,耳畔的风,涉过的潮来潮去,行过的烂漫山花,穹窿之下的万里山河,皆在你眼中”。

我看着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轻轻地来回挪动着车轮,他眯着眼,扬起嘴角看着我。

我听到了那颗跳动的心脏,世界开始漏光。

但是。

我避开他的目光,掏出手机低下头。

我撞上一个人的肩膀,没有抬起头。

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这座城市巨大的残骸仿佛世界里一片深深的暗影。身后那颗跳动着的心脏点缀在这个沦陷的躯壳里,渺小得宛若一粒尘埃。

持续不断放映着的,是这个小小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