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露润
摘 要：乐府旧题《将进酒》“将”字读音的探讨争论主要体现在读“jiāng”还是读“qiāng”上。从语气语境来看，《将进酒》不同于《诗经》中“将子无怒”、“将仲子兮”的温婉和缓语气;从语法结构来看，“将仲子兮”、“将子无怒”都是“将+宾语+无+谓语”的结构，而李白《将进酒》一诗不同;从对仗辞例来看，将”字在“将进酒”中没有做动词“愿，请”之意的可能;从语义词例来看，李白《将进酒》一诗包含宾主、进酒、歌诗、劝饮四要素，乐府旧题的“将进酒”三字应是主敬酒于宾客之义。乐府旧题《将进酒》中的“将”字应该读“jiāng”。
关键词：乐府旧题 《将进酒》 读音
唐代着名诗人李白沿用乐府旧题创作了流传千古的《将进酒》一诗，情感饱满，思想深沉，艺术表现极为成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李白七言歌行的豪放酣畅，《将进酒》有催人向上之言，有文采斐然之句，有潇洒豪放之词，恰如汹涌澎湃的黄河之水，气势奔腾，震撼人心。作为李白乐府诗的名作，《将进酒》经常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中，学术界也对此诗展开了多方面的探讨，探讨中存在的歧见影响着语文一线教学，“将”字的读音便是其中之一。周勋初先生认为：“追寻李诗原貌，自当寻找接近作者生活年代的最早记录。宋刻李诗，不管是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抑或景宋咸淳本《李翰林集》，因为已经后人之手，上距唐代已远，所以还不能算是接近李诗原貌的首选材料。敦煌唐抄本与《河岳英灵集》的可信度最大。”[1]在唐代敦煌抄本中，李白的这首诗名为《惜罇空》，《将进酒》原本是汉乐府旧题，意为“劝酒歌”，原辞已流失于历史长河中。既说“将进酒”为乐府旧题，与李白的联系并不大，探讨焦点自然落在乐府旧题的“将”字应该怎幺读。
1 《将进酒》诗题中“将”字读音的两音之争
在《辞源》四卷本第二册中，“将”字注有三个读音，分别是：jiāng，即良切，平，阳韵;jiāng，子亮切，去，漾韵;qiāng，《集韵》千羊切，平，阳韵。[1]同样，在《新华字典》中，“将”字也有“jiāng”、“jiàng”、“qiāng”三个读音。“将”字读“jiāng”时，可做动词、副词、介词、连词、助词用：做动词用时，可翻译为“奉行，秉承”、“送行”、“带领”等十四种意思。做介词时，相当于“拿;取”、“把;用”、“在;于”。做连词时，可译为“如果;假若”、“或;抑”，也相当于“又，且”。做助词时，常见于现代汉语方言之中。“将”字读“jiàng”时，《说文》中说“将，帅也”，即为名词，如其本义“将领，带兵的人”，还可用作动词，作“统率;率领”之意。“将”字读“qiāng”时，一般是动词，译为“愿;请求”，用来表示礼貌上的尊敬，语气和缓。“将”字虽有三音，但在乐府旧题《将进酒》诗题中“将”字读音的探讨中，主要争论在读“jiāng”还是读“qiāng”上。
中学语文课本把《将进酒》“将”字的读音注为“qiāng”，翻译为“请”，“将进酒”即为“请饮酒”，这一读音似乎成了中学语文课堂的共识。查阅由罗竹风主编的《汉语大词典》发现第7卷第810页“将进酒”的词条中，“将”字旁注了个小字“3”，意为此时应读第806页词头“将”字的第三个读音“qiāng，《集韵》：千羊切，平阳，清。”[2]中学语文教材中把《将进酒》的“将”字注为“qiāng”至少与目前规模最大、具有权威性的《汉语大词典》有关。《汉语大词典》是由华东上千名专家学者参与，并站在前人肩膀上所得的编写成果，在一些方面自然比先前的其他辞书优越一些，把乐府旧题中的“将”字注音为“qiāng”，也算有权威性可言，所以多年来一线教师均遵循教材中的注音来教，学生便也按照教材与教师所教来朗读《将进酒》。
现代人对古诗词多用朗读，而古人则多为吟诵。吟诵是一门学问，诗词中每一个字的音调都有其特殊的变化，老一辈学者吟诵的音调基本都是从上一辈学者继承而来的。身为诗词研究大家的叶嘉莹先生同时也是一位吟诵大家，她在一门视频课中吟诵《将进酒》时，把“将”字读作“jiāng”，并补充说李白的《将进酒》是沿用古乐府的诗题，那些把《将进酒》的‘将’读“qiāng”而不读“jiāng”的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妄人。[[[]叶嘉莹.以乐语教国子——叶嘉莹古诗词吟诵课[DB/OL]，2017-6-21，https：//v.qq.com/x/page/u0517ifo5e7.html.]]反复强调乐府旧题《将进酒》中的“将”字一定读“jiāng”。另一位支持”将“字读“jiāng”的学者在他访问蒋维崧先生的一篇文章中谈到：“现在很流行的把《将进酒》读成“qiāng进酒”，实在是没有道理的十分可笑的误读！”[3]。目前五本较具权威性的李白诗文集注本中，除王琦注的《李太白全集》与瞿脱园、朱金城的《李白集校注》未注“将”字字音外，安旗本、詹锳本、郁贤皓本，皆明确说明此字音读“qiāng”。安旗本中《将进酒》篇《题解》说：“将，音锵。《诗·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毛传：‘将，愿也。’将进酒，请飮酒也。”[4]詹锳本中的《将进酒》篇《题解》写到：“将音锵，请也。”[5]郁贤皓本也把此字注为：“将，音枪，请。”[6]安旗、詹锳、郁贤皓均主张诗题中的“将”字字音为“qiāng”，意见同于《汉语大词典》。三位先生与蒋维崧、叶嘉莹二老都是学富五车、成果斐然的专家前辈，权威意见相左，且各有其道理，字音问题难以兼听，也万万不可偏信。
2 《将进酒》诗题中的“将”字应读“jiāng”及其参考依据
将字的“qiāng”音最早来源于《诗经》，而此字音真正被广泛知晓则是由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编纂的《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中，《将进酒》词条的释义是：汉乐府《铙歌》十八曲之一。《乐府诗集·鼓欣曲辞——将进酒》宋郭茂倩解题：“古词曰：‘将进酒，乘大白。’大略以饮酒放歌为言。”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一：“又汉代短箫铙歌乐曲，三国时存者有：《朱鹭》、《艾如张》、《上之回》、《战城南》、《巫山高》、《将进酒》之类，凡二十二曲。”[6]郭茂倩所引的乐府古词“将进酒，乘大白”一句，“大略”二字说明郭茂倩对此判断并无完全把握，并不能作为“将进酒”应读“qiāng进酒”的依据。另外，在《汉语大词典》中，“将”字的第3个注音“qiāng，《集韵》，千羊切，平阳，清。”，释义是“愿;请”，举例有：《诗卫风氓》中的“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毛传：“将，愿也。”《穆天子传》卷三：“将子无死，尚能复来”，郭璞注：“将，请也。”[7]《汉语大词典》把“将进酒”的“将”与三个例子归为一类同读“qiāng”，就是把“将进酒，乘大白”翻译为“请喝酒，用大杯”，在其他证据前，此理由实在难以服众。
2.1 从语气语境来看
部分学者认为《将进酒》诗题中的“将”字应读“qiāng”音的理由，大多是根据《诗经·氓》与《诗经·将仲子兮》推断的。《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汉乐府民歌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诗经的继承与发扬，字音问题或有承接关系，但仔细分析“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与“将仲子兮，无逾我里”这两句诗可以发现：两诗语境都是女子对所爱男子的商量或呼告，是柔婉、和缓的语气。而李白的《将进酒》一诗，开端伊始的气势便如黄河之水涛涛滚滚，场景豪阔壮大，劝饮祝酒的对象是自己的朋友，语气并不缓和，更不是前者所营造的语境，从这点来看，“qiāng”音是为谬误。《诗经》中的“将”字有愿、请之义，带有商量的意思，也只能说《将进酒》的“将”或许可以翻译为“愿，请”之意。《汉语大词典》与李白诗集五本注本中为了证明“将”字读“qiāng”所举的例子：“将仲子兮”、“将子无怒”、“将子无死”等，语法结构都是“将+宾语+无+谓语”的结构，而李白《将进酒》的“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的语法结构则与以上所举例子不同，不应读“qiāng”。
2.2 从发音流变来看
现有文献中最早的韵书是魏李登的《声类》，陆法言的《切韵》目前被认定为唐朝的官方韵，但这两部韵书均有所失传，现存较为完整的韵书是唐王仁煦补充修改《切韵》后编写的《刊谬补缺切韵》，此书注“将”字为“将，即良反”、“将，军师”，唐人长孙讷言笺注《切韵》：“将，即良反，大也，行也。又即亮反。”、“将，将师。又即羊反。”在唐代，“将”字读音的平声和去声是一样的。唐写本《守温韵学残卷》被劫在外，在其留存地点巴黎图书馆的网站查到资料显示，“将”属“精”母，并不存在“清”母的读音，平声是发语词，属于虚词，去声则是实词“将帅”的意思。在唐代，“将”字是没有“qiāng”这个读音的。北宋《宋本广韵》中，有“将，送也，行也，大也，辞也。又姓，《后赵录》有常山太守将容。即良切，又子亮切。”[8]证明无“qiāng”音，但另一本《大广益会玉篇》中“将，子羊切，行也，欲也，或也，送也，奉也，大也，助也，养也，扶侍为将。又子匠切，帅也。又七羊切。”[9]这句话说明宋朝有“qiāng”音。清许慎《说文解字》中有“如愿请是一义，‘将’读七羊反，故释为请也;‘将’读即羊反，故《皇矣》传释为‘侧’。”[10]形成并开始流传明清之后的“qiāng”音。“将”字的“qiāng”音是沿用清朝及近代语音习惯而来，从语言发展角度来说，字词读音应该顺应时代，不必恢复唐朝读音，但汉字语音经过多次变化，现代语音不能很好地理解古文，调查论证古籍文字的原音是很重要的。
2.3 从对仗辞例来看
檀作文在其文章中主张：“李白《将进酒》诗题中的“将”字读“jiāng”而不读“qiāng”，理由有二：一是诗词传统中的对仗修辞例可证“将进酒”的“将”字是将要之义，而非愿、请之义;二是乐府传统的“将进酒，是“将为你献上一杯酒”（将上酒）之意，而非“请你再喝一杯酒”（请饮酒）之意。”[11]在檀老师例举的七对中，六对显示“将进酒”的“将”字不宜理解成动词，剩下一对也因对偶不与同义词作对的规则而排除“将”字在“将进酒”中做动词“愿，请”之意的可能。历代诗人都把“将进酒”的“将”理解为“将要”之意，自然读“jiāng”。暂且抛开“将”字不谈，“进”字常见义项一为进献、进奉，二有进食之意。在文献典籍中，作为奉酒劝饮义的“进酒”出现得早，且较为常见，作为吃饭饮酒义的“进酒”出现得晚，与前者相较在古籍中体现得少。奉酒，可以是仆向主献饮，亦可以是主向宾献饮，古人重礼，客至家中常以宾礼待之，主须向宾“敬酒”，在语典古籍中，“进酒”的含义多是下对上的奉酒或主对客的上酒。反观李白《将进酒》一诗包含宾主、进酒、歌诗、劝饮四要素，所以作为乐府旧题的“将进酒”三字是主敬酒于宾客之义，而非指“将”做动词的“请喝酒”那样译为把酒喝进肚子里。
基于以上论据，《将进酒》诗题中的“将”字读“jiāng”的可能性更大，出于尊重文化，尊重传统，尊重古音的想法，“jiāng”音比”qiāng“更为合适。《将进酒》诗题里“将”字的读音问题虽探讨已久，但似乎没有引起重视，最新的部编版高中语文教材选择性必修上册仍把此字字音注为“qiāng”。如今，语文高考不再出现字词读音的考题，《将进酒》究竟应该怎幺读不再成为语文课堂上探讨的重点，但从学术严谨出发，其正确读音依旧值得校正，使得中学语文课本得到修正，不至于贻误一代代莘莘学子，爱好诗歌的读者们也能读准字音，了解诗意，更是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瑰宝得以良好传承。
参考文献：
[1] 周勋初.李白诗原貌之考索[J].文学遗产，2007（01）：33-37.
[2] 辞源修订组、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修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04）：874.
[3] 罗竹风.汉语大词典[M].上海：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6-1993（07）：806-810.
[4] 叶嘉莹.以乐语教国子——叶嘉莹古诗词吟诵课[DB/OL]，2017-6-21.
[5] 倪志云.向蒋维崧先生求证“将进酒”的“将”字的读音[J].国学茶座，2015（6）：130-135.
[6] 安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M].四川：巴蜀书社，1990（12）：276.
[7] 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12）：358.
[8] 郁贤皓.李太白全集校注[M].江苏：凤凰出版社，2016（04）：245.
[9] 陈彭年.宋本广韵（附：韵镜·七音略）[M]. 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8（10）.
[10] 顾野王，吕浩.大广益会玉篇（全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9（09）.
[11] 许慎，汤可敬.说文解字（中华经典名着全本全注全译丛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8（06）.
[12] 檀作文.乐府旧题《将进酒》“将”字的读音及其新旧传统[J].中国文化，2018（01）：230-2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