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孙伟伟(1990~),女,汉族,安徽马鞍山人,上海浦东民办宏文学校,研究方向:文学理论。

摘 要:《湖心亭看雪》是晚明散文家张岱所写的一篇广为流传的佳作,同时也被选入了部编版初中语文教科书中。有着“小品圣手”之称的张岱更是运用简洁凝练的语言,生动传神的描写,赋予作品以山水雅趣与故园深情,读完令人感到意蕴深长,回味无穷。文章拟从古代文学理论中审美范畴的“味”的品鉴出发,以《湖心亭看雪》为例,初步对文言文教学中的语言、内容、情感、意境四个维度进行解析。

关键词:审美;“味”;文言文教学;张岱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8918(2023)10-0037-04

钟嵘在《诗品序》中提出了“滋味”说,标志诗味论的正式诞生。直至唐代的司空图在“滋味说”的基础上提出了“味外之味”的观点,强调作品创作时对丰富内涵和无限意蕴的追求,至此,奠定了对“味”的美学理论研究的高峰地位。历来关于审美体验的“味”,在后世形成了各式各样的理论,《中国诗学》一书中总结:“‘味’,诗评术语,也称‘滋味’‘韵味’。最初是指人的饮食味觉,以后又逐步演变为中国文学批评的一个特殊用语,指主体的审美享受及作品所具有的可以被人感知的审美属性。”对古典理论中“味”的探究,就是对古文作品里作者、作品的审美风格和读者的审美感受的探究。在《湖心亭看雪》这篇课文里,则是作者张岱独有的闲淡文风,痴迷山水自然的士大夫雅趣,以及冷暖对照下的情感张力,赋予了这篇作品与众不同的韵味,也给读者带来了咀嚼不尽的意境空间。因此文章从语言的淡味、内容的趣味、情感的至味和意境的余味这审美四味上,对《湖心亭看雪》进行文本解读,也尝试为文言文教学提供一个新的角度与思路。

一、 语言之淡味

“平淡有味”论源于先秦时期老子的“味无味”说,“味无味”乃是“淡味”。“淡味”,简质、平淡的意思,只有创作者的朴素到极点的淡味才能让读者生发出无穷的审美滋味。张岱自少时便在文学上十分追慕陶渊明冲淡质朴的文风,这篇《湖心亭看雪》更是他语言简淡美的集大成之作。

作为晚明小品散文里的精品,此文章篇幅短小,仅仅159个字,同时用语简单,基本都是常用字,没有佶屈聱牙的文辞,读来让人感觉十分顺畅,毫无艰涩之意。这样朴实无华的文字让读者毫无隔阂,令人倍感亲近。而在大意通览基础上,更能进一步感受每个简单字词下蕴含的深意。如文章的第二句“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一个“绝”字,渲染出了一片空寂寒清的雪湖氛围,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柳宗元的千古名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文的基调一举被定下。随后交代事件“独往湖心亭看雪”,必须要强调这个“独”字,既代表了张岱孤独的心境,也是整个篇章情感的浓缩。而文章的下半部分,亭上人见到“我”时的“大喜”,透露出雪夜遇知音的惊喜,而“我”“强饮三大白”,这个“强”字更是历来评论家、执教者争论的重点,一方认为“强”为勉强,从中可以看出“我”不胜酒力,但是为了不扫雅兴,仍举起杯陪君子,反映出“我”世俗温情的一面,而另一方则持恰恰相反的看法,认为“强”有“强行”之意,流露出作者的不情愿,也符合前文“我”的独来独往,可以看出他的孤高自傲。总之,在这篇《湖心亭看雪》中,作者用语直白凝练,无一废笔,可谓字字珠玑,正如学者说道:“文章到极妙处,便一字不可移易;所谓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这也正是平淡语言的魅力之处。

另外,语言的素淡体现在白描手法的运用。白描是中国画技法名,指单用墨色线条勾描形象而不施彩色的画法;白描也是文学表现手法之一,指用最简练经济的笔墨,不加烘托,描绘出鲜明生动的形象。作为表现方法的“白描”,具有语言减省和突出事物的特征。《湖心亭看雪》中对西湖的那段景物描写,便是典型的例子。“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自古以来对西湖的描绘,不乏锦绣华章,但是张岱的这段描写,却极大程度地避免了形容和修饰,只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浅淡水墨般的雪夜西湖,反而让人读之忘俗,这正是语言的极简处理所带来的效果。而与一般诗文会有意识地避开字词重复不同,张岱在这段描写中则反复地使用了“与”字和“一”这两个常见字“天与云与山与水”,连用三个“与”字将天空、云层、山峦和湖水巧妙地连接为一体,这正是体现了“上下一白”、水天一色的西湖概貌。而“一痕”“一点”“一芥”则由面至点,将观者的视角从总览拉至湖上具象的长堤、湖心亭、小舟上。同时,“上下一白”的“一”是“全部”的意思,展开出一片旷远开阔的全景,使人领略到天地造物之大;后面的三个“一”则是数词“一”的意思,是几笔浓墨点染出的一个个小景物,又使人顿觉个体活动之小。就这样,在轻描淡写的文字运用中,作者泼洒出一个幽淡深远的湖天雪色,意蕴无穷。

二、 内容之趣味

“趣”被纳入美学范畴,最早可以上溯到魏晋时期。唐代王昌龄在《诗中密旨》曾云:“诗有三得,一曰得趣,二曰得理,三曰得势。”此时,“趣”作为诗学范畴真正地确立了起来。到了明代的公安派,尤其强调“趣”的美学意味,正如袁宏道所说:“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这里的“趣”,是审美主体的审美情趣,其中就包括了人物的山水之雅趣。

自古以来,对自然山水的观照和钟情一直是文人士大夫不懈的趣味追求。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登山临水,竟日往返”;宗炳“每游山水,往辄忘归”,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游山玩水,甚至醉心于山水而不知老之将至;唐代的山水田园诗人们,更是将山水化为创作的源泉,精神的栖息之处。这种沉迷山水的雅兴,在张岱本人以及这篇《湖心亭看雪》中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开篇短短三句话便交代了整个文章的缘起,天寒地冻,大雪盖湖,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作者一人,一舟,率性而行,这是何等的寂寥,又是何等的快意。而这不仅仅是他第一次在夜色中赏雪,同样的经历,在《陶庵梦忆》中还记载过一次,只是地点换成了龙山。在这些说走就走的湖山之访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性情中人的洒脱不羁,他的行为出发点毫无任何功利之心,“乘兴而行,兴尽而返”,颇有魏晋士人们纯粹、放诞的审美遗风。

除了塑造人物形象的雅趣之外,文中第二层趣味则体现在情节的突转上。本来深夜访雪,已经是出人意料的举动了,没想到在湖心亭竟然遇到了同样有着赏雪豪情的雅士,他们不但赏雪,还带了美酒和酒炉子,其风雅痴好,更在作者之上。雅士见到作者,竟也格外热情,拉着酒量不好的张岱要干杯,而“我”竟然也硬着头皮陪了几大杯。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可以结束,然而在对饮交谈中发现,对方竟然是“金陵人”,也是客居此地,此时“同在异乡为异客”的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按照一个正常的行为逻辑,他乡遇故知,“我”和对方应该并肩赏雪,促膝长谈才是,然而只是“饮三大白而别”,转眼便下船了,如此的干脆利落亦让人倍感诧异。这样一系列的情节巧合和转向也让文章惊喜和意外横生,不断打破读者在阅读中的期待视野,调动了读者的阅读兴致,可谓趣味十足。

三、 情感之至味

何为“至味”?苏轼在评论唐代两位大诗人时说道:“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所谓“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即以外在的平淡自然的语言,蕴涵着内在的纤秾绮丽的思想内涵,以萧散简远的形式结构,蕴含丰厚醇美的情致韵味。而在《湖心亭看雪》这篇简淡而隽永的小品散文中,蕴含着的却是冷暖对照下深刻的情感张力,其情感核心分别是贯穿全文的冷寂的“独”和散发“温情”的“痴”。

读完《湖心亭看雪》,心头上会有一层冰凉覆盖,而构成其幽冷底色的情愫,则是来自张岱内心的四重孤独:第一重孤独来自客居他乡的羁旅漂泊,文中那句“客此”,只二字便饱含深意。张岱是明末清初山阴(浙江绍兴)人,原居杭州。出身仕宦世家,少时为富贵公子,明亡后不仕,入山着书以终。“明亡后不仕”,意味着在明朝灭亡后不愿给清廷效力,“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正如漂泊难归之“客”。此刻的张岱,既作为绍兴人“客”居杭州,又是明朝人“客”居清代,所以说是“客此”,这种旅人的孤寂飘零是何等的心酸。更为心酸的是,他的种种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难与旁人诉说,这便是第二重孤独。在这个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人的雪夜里,竟有一场同道中人的邂逅,知音难得,又有着相似的遭遇,本来可以把酒言欢,却只是“强饮三大白”后匆匆而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这些落寞孤寂的背后,其实是家破国亡的第三重孤独。张岱作此文已经是在清朝了,但他在课文开头却写“崇祯五年十二月”,“崇祯”是明朝的年号。与湖中人对话中所提的“金陵”,即现在的南京,是明朝开国之都,还是明末陪都。明亡后,躲进深山的张岱,回忆起前半生的世家繁华,而如今“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字里行间中无不流露出故园难再的沧桑,人生命运无可依托的悲凉。与此同时,在这场雪夜的寻访中,面对一望无际的雪色银湖,天地浩荡,而身处在其中,绵延的长堤也不过宛若一痕,屹立的湖心亭也才一点,更不必说窄窄的一尾木舟,看起来不过一个芥子那般大小,舟上的旅人,都微渺如米粒了,可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中,人这个孤独的个体不过如一粒卑微的尘埃,这便是第四重的宇宙孤独。

然而,张岱其人,一生也都是缭绕着世俗的烟火之气,是个有沉迷之癖的性情中人,他自己都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便是《湖心亭看雪》中提到的“痴”。首先,“痴”是对符合自我内心的自然之美的深情眷恋。天寒地冻的雪夜,他不畏严寒,去人迹寥落的湖心亭,毫无疑问,他对风景的选择大异于常人,体现了他独特的情致。“张岱观照西湖山水有其独特的审美眼光,强调领略山水的自然状态、原质原形、原色原味,即所谓的‘幽致’‘幽赏’‘真性情’。张岱游赏西湖,具有一种‘深静’‘灵敏’的审美心胸,厌嚣杂而喜幽绝。”其次,“痴”中包含着对世俗的生活温情。除了空寂的冷,《湖心亭看雪》中依旧有温度的暖。“余”去西湖,是“拥毳衣炉火”,“毳衣”指毛皮衣,和燃烧着的“炉火”一起祛散了寒意。而后,在湖心亭上,竟遇到同样雅致的人,于寒冬凉亭,铺上柔软的毡子,沸腾的酒炉中,弥漫着令人温馨的热气。于是,一向不耐饮酒的张岱,也兴起举杯,为这场人世间意料之外的相逢。最后,“痴”是对过往的不舍追忆。《湖心亭看雪》选自《陶庵梦忆》,张岱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说:“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明朝灭亡之前的张岱,半生富贵,好热闹,多雅趣,而在47岁那年,家国俱灭,曾经的繁华皆为过往云烟,已年过半百的他只有在深山空林中,追忆前尘往事,将一片深情痴心寄予在笔墨文章中,于是便有了这篇《湖心亭看雪》。

四、 意境之余味

余味即为司空图所提出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在审美范畴中,可以理解为作品留下的让人回味无穷的想象空间,这个遗留下的想象空间便是创作者苦心所营造的意境。《湖心亭看雪》之所以能成为流传千古的佳作,就在于它所营造出的空灵晶映的境界,祁豸佳赞道:“余友张陶庵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无所不有其一种空灵晶映之气。”

空灵意味着景象的开阔淡远和听觉上的静谧幽深。《湖心亭看雪》中,次句“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寥寥几笔,从空间和视觉上便勾勒出了一个空寂清幽的冰雪世界。在这个澄澈世界里,没有世俗的喧闹,没有红尘琐事的搅扰,天地只余一片苍茫的白色。此时,张岱独自观赏着这造物奇境,“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像是一张纯白画布上,点染了几处些微的墨痕、墨点,而读者的视角也被提至高空俯览这冰雪中的世间万物,不经意之间便与作者笔下的天与云与山与水,甚至包括长堤、轻舟、凉亭俱融为一体。

在这样的氛围营造中,赏者与读者的心境也如清风朗月,纤尘不染,这便是“晶映”之气的由来,晶者,晶莹剔透也;映者,映心观照也。历经人世沧桑、朝代更迭的张岱,他的心灵交织着空寂凄清和世俗温情,亦有着孤独个体在苍茫宇宙间的渺小之感,然而这些多重情感经过山川湖雪的过滤,以及内心的自我观照,最终化解为通晓生命虚无后的超脱与宁静。同时,作者筑造的意境作为一个开放的审美空间,也吸引着读者的想象的参与。即使相隔百年的光阴,后来的读者也在字里行间中,体悟作者的剔透观照之境,进一步咀嚼作者未完全说尽或本身便存在的空白之处,所谓意蕴不绝,这便是文学作品的魅力之处。

《湖心亭看雪》亦曾被选入多个版本(人教版、语文版、沪教版等)中学语文教材中,受到教材编写者的重视,并且各个版本教材的教学主题方向各异,可见其有着较大的解读空间。笔者本身作为一线的执教者,结合文言文的教学经历与实际,以审美之“味”的理论为切入点,围绕语言、内容、情感、意境四个维度,层层递进,解读出文本表面下蕴藏的独特审美韵味,以期让学生以一个系统的理论为指导,接受并进一步生发文言文中的审美感知,在今后的生活和学业中形成一定的审美表达和创造。正如刘小鹏在论文《高中文言文教学中的审美教育探析》一文中说:“在文言文教学中,教师应该主动引领学生走进审美境界,感受文言文所具有的人文气息,追求审美上的愉悦快感。”觉察美,欣赏美,最后抒发美,这是我们语文课堂希望达到的境界,也是我们执教者孜孜不倦的教学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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