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 徐雅(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 北京 100029)

2019年12月以来,湖北省武汉市爆发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简称新冠肺炎,时逢年末,人口大量流动导致新冠肺炎在全国蔓延。该病人群普遍易感,可通过飞沫和密切接触传播。以发热、乏力、干咳为主要表现,严重者可出现呼吸困难,呼吸衰竭而死亡,死亡率约为2.3 %。韩国、日本、意大利、美国、英国、伊朗等国相继出现新冠肺炎病案,截至2021年9月25日17时,全球累计确诊新冠肺炎超2.32亿例,新冠病毒传染性强,易于流行,如何有效防控新冠病毒成为全球医学界当前亟需解决的问题。

明代医家吴又可是最早认识传染病的医家,他认为“非风,非寒……天地间别有一种疫气所感”,其代表着作《温疫论》系统论述了温疫病的病因、病机、治则治法、用药、禁忌等。笔者尝试从吴又可治疫思想着手,梳理治则、治法和用药特色,为新冠肺炎的治疗提供思路。

1 治则

1.1 扶正《内经》有云:“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在疫病发展中,正气的强弱对病情的轻重及预后起关键性作用。“本气充满,邪不易入,本气适逢亏欠,呼吸之间,外邪因而乘之”“邪之伤人,始而伤气,邪毒既退,始而复气”,这是吴氏对《内经》正气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吴氏还提出“气复”概念,正气对疫病中人体的损伤及修复起决定作用[1]。新冠肺炎以湿毒为核心,湿邪黏腻易伤脾气,若平素脾胃亏虚,正不胜邪,免疫力弱,则易感受邪气,疫邪也易传变。该病易感染年老体弱之人,应加强对老年人的预防,提升老年人抗邪能力。刘祖贻认为预防首应固护正气,尤其是年老体衰之人[2],老年人卫气虚弱不易抵抗外邪,故选用代茶饮,黄芪、大枣益脾胃之气,固卫气扶正祛邪。

笔者认为在治疗新冠肺炎过程中扶正应贯穿全程,同时需要注意的是,扶助正气并非都需补益,祛邪亦可扶正,损有余,补不足,使“阴平阳秘,精神乃治”,便可达扶助正气之效[3]。

1.2 祛邪早治吴氏提出“不论强弱,正气稍衰者,触之即病,则又不拘于此”,吴氏意识到正气对发病很重要,但是发病也与感邪的轻重有很大关系。感受邪气重者可立即发病,感受邪气轻者未能顿发,过后仍会发病,说明瘟疫流行时疫邪在发病中起重要作用。吴又可所论的温疫属湿热秽浊之疫,病邪多入脾胃,其主要治则是祛邪[3]。同时,吴又可祛邪强调“早治”。《温疫论·注意逐邪勿拘结粪》云:“大凡客邪贵乎早治,乘人气血未乱,肌肉未消,津液未耗,病人不至危殆,投剂不至掣肘,愈后亦易平复。欲为万全之策者,不过知邪之所在,早拔祛病根为要耳。”早治病邪尚未传变,人体正气尚可,可耐攻伐,病后也容易恢复。需要注意的是,“早治”并非盲目投药治疗,需要辨别人体气血虚实,感邪轻重及病变部位辨证施治。从其思想指导出发,在用中医药抗疫时,未病应加强预防,发展期以祛邪为主,初期及早用药,将病情截断在疾病初期,阻止轻症转为重症,从而提高治愈率,降低死亡率。

1.3 因人制宜吴氏认为疫邪自口鼻而入,感于膜原后,有九传之变。实际上九传只是代表疫病传变的大体趋势,并非每种疫病都经过九传。之所以会出现多种传变,王庆国老师认为与病人的体质有很大的关联。由于每位病人的体质不同,疾病在人体内的演变不同,伤害的脏腑不同,故临床表现也有所不同。并且吴氏还提出老人慎泻,少年慎补。因为少年人气血充实宜恢复,而老年体虚不耐攻伐,易伤正气。但是对于年高禀厚,年少赋薄者,治疗勿以常论。说明吴氏在治疫过程中,不仅考虑年龄,也注重个人体质的影响。提示此次新冠肺炎临床治疗时,既要考虑到年龄因素,也要结合体质综合分析诊疗。

由上可见,吴又可在治疗温疫病时注重机体正气的盛衰,同时也意识到温疫邪气在发病中的重要性。在治病的过程中既强调有病早治,又强调时时固护人体正气,关于如何处理扶正与祛邪的关系,吴又可也提供了明确的指导,其认为需要辨别人体气血虚实,感邪轻重及病变部位而辨证施治,不可拘泥于一方一法。同时,还指出因人制宜,临床治疗时既要考虑到年龄因素,也要结合体质等综合分析诊疗。这些原则无疑对目前指导新冠肺炎提供了很好的借鉴。脾脏为后天之本,是气血化生之源,然而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或死亡患者的尸检结果发现,脾脏严重缩小,CD4+T 和 CD8+T 淋巴细胞均减少,说明正气的溃败是导致患者病期加重甚至死亡的主要原因。从武汉金银潭医院使用化湿败毒方效果看,对轻症患者早期用药,将疾病阻断在前期,降低了转重率。重症患者CT诊断肺部炎症改善明显,且核酸转阴时间缩短,降低了肺组织载毒量30 %,说明中药在抗疫中发挥了重要疗效。中医药在此次疫情中之所以疗效明显,一方面是中医药介入早,另一方面也是中医药在疾病早期就时时注意固护人体的正气。

2 治法

吴又可认为温疫的发展大致经历初期、发展期、恢复期三个阶段,初期治法以疏利膜原为主,发展期以攻下逐邪、开通胃气、活血解毒为主,恢复期以顾护阴液为主。

2.1 初期吴又可认为温疫病初期阶段,邪气“内不在脏腑,外不在经络,舍于伏脊之内,去表不远,附近于胃,乃表里之分界,是为半表半里”,由此吴氏提出温疫初起,邪在膜原,汗之徒伤其表,下之徒伤胃气,治则以祛邪为主,法当疏利膜原。并认为伏于半表半里之邪,有向表向里传变的可能,主张施以疏利之剂溃其巢,使邪气早传,即《内经》所谓:“结者散之”。吴氏认为温疫伏邪具有秽浊、粘滞、缠绵、郁热等特点[4],为此创制了达原饮[5]。方中槟榔除伏邪,破瘴气,为疏利之药;厚朴破戾气所结;草果辛烈气雄,三味协力,直达其巢穴,使邪气溃败,速离膜原,是以为达原也。又加知母清热滋阴,芍药养营和血,黄芩清湿中之热,甘草和中。该方在使用槟榔、草果、厚朴疏利气机祛邪外出的同时,配伍知母、黄芩泻热存阴,以防温燥过伤阴津。并且吴氏用药注意随经引用,以助升泄。见胁痛、耳聋、寒热、呕而口苦,此邪在少阳,加柴胡;见腰背项痛,此邪在太阳,加羌活;见目痛、眉棱骨痛、眼眶痛、鼻干不眠,此邪在阳明,加干葛。《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七版)》临床轻型寒湿郁肺期和湿热蕴肺期即以疏利膜原为主,并且根据感邪的特点,佐以清热药、化湿药、健脾药加减。

由此可知,第七版方案遵循了吴氏在疫邪初起时的用药特色。其认为疫病初期,病位在膜原,治则以祛邪为主,并注意祛邪不伤人体正气。选用达原饮避秽化浊、疏利膜原,同时加黄芩、知母清热解毒,若出现阳经传变,可用三阳加法。

2.2 发展期

2.2.1 攻下热结,开通胃气随着病情的进展,疫邪由膜原传入脏腑,出现邪热亢盛,胃腑燥结。吴云:“因邪热致燥结,非燥结而致邪热”。其认为邪为本,热为标,结粪又其标,所以见到下证可应用承气汤逐邪,泻胃腑邪热之气,气通则燥结自去。吴又可对温疫发展期下法的应用有大量的论述。其明确提出“逐邪勿拘结粪”,勿拘于“下不厌迟”之说,选用仲景的三承气汤,变换方药剂量,根据病症多少与之逐邪攻下。“承气本为逐邪而设,非专为结粪而设也”,承气汤的作用主要是攻逐结热实邪,仲景所设三承气汤,功效俱在大黄,强调大黄泻下通便、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之效。可见,在温疫病发展期,吴又可强调治疫要把握时机,果断施治。在运用仲景三承气汤时也有所创见,认为不必拘泥于“结粪”“下不厌迟”之说。

温疫性质是湿热秽浊之邪,病变在脾胃,湿性黏腻不易速去,用下法治疗之后仍留邪热,需反复攻下邪方能尽去[3]。吴氏认为“里证下后,脉不浮,烦渴减,身热退,越四五日复发热者,此非关饮食劳复,乃膜原尚有余邪隐匿,因而复发,此必然之理”,因此提出了“数攻”和“邪尽”的学术思想。“温疫下后二三日,或一二日,舌上复生胎刺,邪未尽也。再下之,又生胎刺,更宜下之。”总结“数攻”的学术理论,一则“有是证则投是药”,见到下证便可攻下,二则随时调整攻下的用量,三是攻下同时可兼用他方,如养阴剂,四是勿过剂。同时《温疫论·邪气复聚》中对于里实证下后尚有余邪者提到:“但当少与护值勿过剂,以邪气微也”。即表述了不可过度攻邪以免伤正。

除此之外,吴氏认为攻下可以祛邪以达到开通胃气的目的[6]。邪在胃阻碍正气流通,吴氏用药善用大黄[7],文中所选方剂大黄的使用达11次。《温疫论·妄投寒凉论》中有云:“大黄走而不守,黄连守而不走,一燥一润,一通一塞,相去甚远。且疫邪首尾以通行为治,若用黄连,反招闭塞之害,邪毒何由以泄?”可见,吴善用大黄开通郁结胃气,降胃中热浊,首尾通行,肠胃气机通达,从而使病邪外出。“大黄本非破气药,以其润而最降,故能逐邪拔毒,破结导滞,加以枳、朴者,不无佐使云尔”,对于热结肠腑脘腹俱胀者者,用破气药虽可泻热通下,但破气药温燥易损津液,加重阴津耗伤,肠腑邪热瘀结更重,故选用调胃承气汤以大黄为主药,攻下大肠热结,同时泄胃中积热以调胃气[6]。在逐邪的同时,吴又可也注重对胃气的保护。他继承仲景姜枣护胃的思想,观《温疫论》全书37首方剂应用生姜方共13首。生姜具有温胃散寒、调和气机的作用[7]。攻下药苦寒伤胃,吴氏在应用承气汤逐邪时加用生姜,反佐寒药,并且生姜性温,不会过伤津液。对于脾胃气虚而致服药后出现的烦躁,药中加生姜煎服,防止呕吐不纳。可见,吴又可在温疫病发展阶段,在注重攻下逐邪,开通胃气的同时,也注意对机体正气的保护。

2.2.3 攻补兼施,固护正气在温疫病发展阶段,对于阳明腑实证而正气大虚者,治以攻补兼施。“攻不可,补不可,补泻不及,两无生理。不得己,免用黄龙承气汤”。黄龙汤为大承气汤加人参、地黄、当归,其中地黄应为生地,滋阴泻热,加参、归攻下胃腑邪热,补益气血。对于虚象明显者,用人参养营汤,该方含生脉散和四物汤,补肺胃阴津,益气血,加知母泻热存阴。对于反复攻下导致的阴伤,选用清燥养荣汤,四物汤去川芎加知母、花粉滋阴养血,陈皮调和气血。可见,吴在邪实正虚阶段,腑实兼正气大虚者,治以攻补兼施,固护正气,邪实去虚像明显者,以补虚为主。

2.2.4 活血解毒,通达下焦温疫重症疫毒传变入里,热结胃腑没有及时攻下,此时邪实正不虚,治法当活血解毒,通达下焦。邪热波及血分,影响心神可出现神志病变;邪热移至下焦血分,出现大小便蓄血,吴选用仲景的桃核承气汤,去桂枝、甘草,加当归、芍药、丹皮,去桂枝以防再助邪热,同时有增强活血凉血通瘀之效。若亡血过多,血分尚有余热,用犀角地黄汤;若蓄血重者,则用抵当汤。更有邪留血分,里气壅闭,邪毒不得外透者,可承气汤攻下后用托里举斑汤,使卫气通畅,邪从斑解。可见,吴又可在温疫邪毒入里时,强调活血解毒祛邪外出,开通下焦或邪从斑解。笔者观察各地新冠肺炎诊疗方案,对重型患者气营两燔证的治疗中,多采用了活血解毒法。如甘肃省选用了清肺通络方,加入了赤芍、水蛭、桃仁来活血通络,黑龙江省选用了清营汤、解毒活血汤等加减。有研究发现,中医药活血解毒法在抑制细胞因子风暴,降低炎症方面有一定优势。从赤芍、川芎、丹参、红花和当归5味中药中提取出的血必净注射液可用于治疗老年重症肺炎,具有改善高凝状态、提高机体特异性免疫功能、清除内毒素和自由基、保护血管内皮细胞和抑制炎症介质释放的作用[8]。炎症因子的不断升高会并发血栓、部分血管内膜炎,甚至引发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使轻型、普通型转向重症,因此截断炎症因子,对于控制疾病转危有一定指导意义。

总结上述,发展期病位主要在脾胃,重者会出现邪热扰神,下焦蓄血等证,吴以祛邪为主,佐以扶正,主张攻下开通胃气。邪实较轻者,选用承气汤类攻逐结热实邪;邪实较重者,选用桃仁承气汤等活血解毒;邪实正气虚者,选用黄龙汤等攻补兼施。同时吴又可在仲景伤寒下法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和创新,疫邪黏滞攻下后若仍有余邪者,可反复攻下使邪尽,又告诫后学,温疫病不可过度攻邪以免伤正。

2.3 恢复期温疫邪气属于阳邪,亦伤阳气,温病后期或邪解后会出现阴伤表现,故新冠肺炎恢复期常表现为气阴两虚证或肺脾气虚证。吴又可在温疫病恢复期治疗主张以扶正为主,佐以祛邪,治法为顾护阴液。吴云:“夫疫乃热病也,阴血每为热搏”,若“暴解之后,余焰尚在”,此乃“阴血未复”,并指出,热邪伤阴导致阴枯血燥,不可妄投参、芪、术这样的补阳药,对于痰湿体质的人也不可乱用养阴药,以防有腻膈之弊。吴创立四个养荣汤,其养阴侧重点不同:清燥养荣汤滋养营血为主,柴胡养荣汤增加清泄余热之效,承气养荣汤增加泻下之效;蒌贝养荣汤治疗痰涎涌甚,胸膈不清。由此可见,吴顾护阴液包括泻下存阴和滋养阴液。在邪盛攻下时,选用知母、花粉、石膏、黄芩、生地等药以防温燥药过伤津液,加重热邪;阴液已伤时,选用熟地、麦冬、当归、白芍等药滋养阴液,增强抗邪之效。对于肺脾气虚患者,可以香砂六君子为底方加减,补益肺脾之气。

此外,吴又可对温疫病后的胃气恢复十分重视,提出先与粥饮,次糊饮,次糜粥,次软饭,循序渐进与之。由此得知,新冠肺炎患者恢复期饮食宜清淡,少食膏梁厚味之品,可多食健脾益气的药膳粥类,不可过饱再伤胃气。

3 体会

吴又可治疫思想无疑为我们当前新冠肺炎的治疗提供了启示。笔者总结为以下三点,希冀对新冠肺炎的治疗提供有价值的参考。

3.1 扶助正气,贯穿全程武汉新冠肺炎寒湿为因,体弱气虚为本,死者多为老年,盖老年阳气已虚,无力抗邪,易受寒湿阴邪所困,故预后不佳,这提示我们在治疗过程中需全程固护正气。在新冠肺炎分期治疗中,初期疏利膜原,祛邪不伤正;发展期邪实轻者,以祛邪为主,兼顾扶正,邪实重者,侧重祛邪,邪实正气虚者,攻补兼施;恢复期,以扶正为主,佐以驱邪。

3.2 开通胃气,畅通气机吴提出开通胃气的思想对我们治疗新冠肺炎有所启示。《内经》云: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对于新冠肺炎患者,不论轻症还是重症,一定要打开病人的胃气,增强抗邪力量。新冠肺炎的病机是“毒、湿、寒、热、燥、瘀、虚”,为疫疠之气与湿邪、寒邪或者热邪等相互作用侵袭人体[9],脾胃为气机升降之枢纽,湿困脾阳,脾气亏虚不得运化水湿,出现纳呆、恶心、呕吐、大便粘腻不爽等症状,笔者认为可用化湿和胃来开通胃气,并且可多次攻下使邪尽。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七版)推荐使用的化湿败毒方则应用了此治法。多个经方化裁成化湿败毒方,其中包括达原饮、藿香正气散,苍术燥湿健脾,藿香芳香化湿,厚朴燥湿运脾,湿浊去则胃气通。同时因为湿邪重浊而黏腻,需多次用药方可使湿邪去。

3.3 一病一药,灵活运用吴云:“惟其不知何物之能制,故勉用汗、吐、下三法以决之。能知以物治气,一病只有一药之到病已”,吴提出对于温疫病可以特效药来治疗疫气,采用专方专药是治疫的重要学术思想。然“因其气各异也”,疫气在不同地方性质是有区别的。武汉地处寒湿之地,疫邪多为寒湿性质,病毒传播到岭南地带,岭南地处山岚雾障之地,疫气发生变化,多湿热性质,再者传到西北寒燥之地,疫气侵袭人体易化燥。并且感邪之人体质各不同,阳旺体质感邪易化热化燥,阴虚体质感邪阴伤更甚,脾胃素虚之人感邪易传变,平素体质平和者感邪抗邪之力强,可见临床对疫病的治疗还是辨证论治为主,再结合特定的专方、专药,更能提高临床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