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东义



凝聚智慧破解“扁鹊之谜”

● 曹东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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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中国中医药报》关注四川老官山汉墓出土的10部古医书,由于其中有“弊昔(扁鹊)曰”字样,而被有关专家初步认定为扁鹊学派的着作,引起中医界的高度重视,也引发了一些学术争鸣。为了探索历史真相,破解“扁鹊之谜”,笔者认为有必要进一步深入研究。

1 “人物真实”的记载“故事未必真实”

扁鹊是先秦时期的“超级明星”人物,有关扁鹊的记载很多,拿他说事的故事也很多,不认真辨别就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列子·汤问》说扁鹊给赵齐婴与鲁公扈互换心脏,尽管其中记载的扁鹊是真实的人物,赵齐婴与鲁公扈也许是那个时代的人,但是“互换心脏”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甚至在现在也不可能出现,并且一定被认为“没有必要互换”。在故事情节上“换了心脏不见疤”,没有刀口的“无创换心手术”,今天仍然是一个梦想。再有,即使换了心脏也改变不了这个人的思维、情绪,但是这个故事里供体与受体之间,互相换了思想、记忆,因此这个记载也不可能是事实。所以,可以断定其是虚构的历史故事,与愚公移山一样不属于“实录”。

魏晋时期杨泉的《物理论》说,赵简子拿着武器追赶扁鹊,尽管两个“事主”都是真实历史人物,但是因为整个故事情节都是从《吕氏春秋》“齐闵王生烹文挚”移植过来的,所以这也不属于“实录”,而是作者记忆有误,或者故意移花接木,用更着名的历史人物来表达世事的复杂,进而编出来的历史故事。

《鶡冠子·世贤》之中,记载魏文侯问扁鹊“子昆弟三人,其孰为善?”扁鹊从治未病的角度,回答说长兄最善,自己“最为下”。这个故事亦真亦假,寓言的成分很浓,而作为信史事实的可能性比较小。说其可信,是因为其中扁鹊与魏文侯二人生活的年代比较接近,其中的思想符合扁鹊的观点。难于采为信史资料的原因,是其太理想化,扁鹊如果出身于这样的“医学世家”,司马迁《史记·扁鹊传》关于扁鹊的事迹就不该这样写。

2 “因事为文”和“因人为文”

古今关于扁鹊的记载,分歧很多也很明显,几乎是各执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众说纷纭,让人难于取舍。笔者认为,面对纷繁复杂的历史记载,首先要分有关记载是“因事为文”,还是“因人为文”,尽管其中会有交叉,但是侧重点不同,取舍的意义就不一样。

《左传》之中的齐医、晋医、越医、秦医,都比扁鹊生活的年代早,有关他们的记载都是“因事为文”,虽然涉及到具体的医学人物,但是这些人物都是配角,在记载“事主”事迹的时候,这些医生属于顺便提到的背景人物,或者叫“影子人物”。这些医学家的事迹,也仅仅是就事论事,比如秦医缓关于病位膏肓的难治性,以及针灸、药物的治疗大法;医和关于六气“淫生六疾”的长篇叙述;越医关于血气与健康关系的判断;晋医关于药物毒性的把握;齐医对于齐侯疾病死期的预料等,并不涉及医缓、医和、越医、晋医、齐医的生平事迹,读者从中无法知道这些名医具体的医学生涯和学术成就。

《史记》、《汉书》对于人物的记载不一样,史家的传统是“实录”,所谓“君举必书”、“左史记言,右史记行”,是现场直录,或者属于事后总结整理的文字记载,因此比较可靠,比如《春秋》是以鲁国的历史事件整理而成的着作。司马迁出身史官家庭,博学多才,他的《史记》之中,有当朝的事件,但是更多的则是对于历史的考证记录,目的是通过记叙历史发展的过程和兴衰的原因,“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写扁鹊是“因人为文”,而在《史记·赵世家》之中写扁鹊则是“因事为文”。

“因事为文”是为了写事,突出的是事件的真实性,人物可以随笔带过,不用浓墨重彩;“因人为文”着重写人物,事迹只是材料,人物是主干,事迹是枝叶。

3 应辨别“实录”与“传说”

史料之中出现的人物,有的是“事主”,有的则是“陪衬”,事主是主要人物,陪衬则是背景人物。事主和事件一定是真实的,不然就属于编故事,无论这种记载的历史多么悠久,都是传说而非写实。事主的背景人物可以是真实的,也可以虚拟的,但是不能“关公战秦琼”。

《史记·扁鹊传》之中的扁鹊是主要人物,其所诊治的患者属于背景人物,赵简子属于真实的背景人物,虢太子属于不太清晰的背景人物,齐桓侯属于虚拟的背景人物。所以与司马迁记载相同的治病故事,《韩非子·喻老》说“扁鹊见蔡桓公”,而非望见齐桓侯;刘向《说苑·辨物》说扁鹊抢救的是赵太子尸厥,而非虢太子尸厥。

韩非子写文章,是为了说明一个大道理:“有形之类,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为了论证“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他列举了几个例子,加以说明这些大道理。一个是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故曰:白圭之行堤也塞其穴,丈人之慎火也涂其隙。是以白圭无水难,丈人无火患。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为了把道理说得更生动感人,他接着就讲述了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然后总结说:“故良医之治病也,攻之于腠理。此皆争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祸福亦有腠理之地,故圣人蚤从事焉。”韩非子生活的年代,比司马迁早100年以上,更接近扁鹊生活的年代,应该更可信。但是,由于他对扁鹊的事迹得之于传闻,在写文章的时候,为了一个例子,他也没有必要去进行考证故事中患者这个次要人物的真实性。所以韩非记载的患者没有被司马迁采纳,这个患者在司马迁笔下就变成了齐桓公。

刘向是西汉末年的大学问家,比司马迁晚100年左右,他很认真地阅读过《史记》,称司马迁“善叙事理”,其《史记》为“实录”。他说扁鹊抢救的是赵太子而不是虢太子,原因是虢国作为国家,在扁鹊生活时期早已灭亡。大家似乎应该按照刘向的观点,修改司马迁的记载。但是,扁鹊生活的年代,《左传》说“齐侯次于虢(位于燕国境内)”,又说11个诸侯国的大臣“会于虢(在郑国境内)”,可见以虢为地名的城市不止一个,“虢太(大子、世子)子”出现在扁鹊的时代,并被其诊治是有可能的。并且,司马迁前面刚说过扁鹊诊赵简子,并且接受了赵简子“赐田四万亩”,如果后边紧接着再叙述扁鹊救赵国的太子,“赵国的中庶子”在宫门口反复问难,好像根本不认识扁鹊这个人,这也不符合人之常情。因此,后世不采纳刘向的意见,完全尊重司马迁的叙述。

《战国策·秦策》所记载的“扁鹊见秦武王”不可信,是因为在秦武王的面前,故事里的人都不称呼他“大王”,而是“众口一词”说他是春秋时期的“君主”。这是误把故事里的人物扁鹊,作为“当事人”描写造成的误会,而且故事的宗旨,既不是为了展现扁鹊的医术,也不是为了实录秦武王的疾病,而是为了提醒秦武王有可能“一举而亡国”,必须知人善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与甘茂为了攻打宜阳而说服秦武王“如出一辙”,只不过暂时借用一个历史故事,加深印象而已。

4 扁鹊“重术”更“重道”

人们谈起扁鹊的学术,都津津乐道其见垣一方人的“透视功能”,认为他是历史上第一位被明确记载有特异功能的人。其实,这误解了扁鹊的学术特点,也不了解司马迁“实录”的是民间传说。

扁鹊学医的时候,其身份是旅社的负责人,并且长达十年之久,突然之间成了治病救人水平很高的医生,这在一般人看来不是神仙传授是做不到的。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扁鹊有师傅,即使知道了长桑君给扁鹊“禁方书”,也会说他是天外来的神仙,“忽然不见,殆非人也。”出没旅店达十年之久的长桑君,在扁鹊开始行医的时候突然消失了。笔者认为,长桑君“忽然不见”的原因,一是可能避免被追究泄露“禁方书”的责任,二是传承人扁鹊经常外出行医,他们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师承授受、切磋医学学术了。

扁鹊“视病尽见五脏症结”不是靠透视,而是“司外揣内”的技术非常高,他靠的不是透视,而是四诊技术达到了神圣工巧的程度。

扁鹊“言病之所在”的时候,运用阴阳学说,可以“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阴阳的含义虽然很丰富,但是在四诊方面的运用主要是“表里相关”,通过外在的变化,就可以了解内在的病情,这就是《内经》说的“候之所始,道之所生。”是辨证论治的精神,也是中医区别于西医的传统。

扁鹊对于虢太子病情的判断,还没进入患者的居所,就能做出准确的预测;远远地望见桓侯,就知道他的病情从肌肤到血脉、骨髓的演变,这绝对不是靠透视功能所可以做到的。而是通过四诊,“病应见于大表”,了解到了其内在脏腑的变化,即所谓“尽见五脏症结”。

扁鹊认为,病邪可以从表入里,“以阳入阴中”,影响脏腑功能,动胃、下三焦,入膀胱,“中经维络”,使阴阳失衡,“气闭不通”,内鼓外绝,“破阴绝阳,色废脉乱”,从而出现阴阳之气不相顺接的尸厥。

从扁鹊对于医学理论的阐述,可以看出他对于医学道理的追求与运用,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因此可以“病应见于大表”,决断内在的疾病情况,并且准确率非常高:“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

扁鹊治疗虢太子尸厥,运用的急救方法,是综合治疗的方法,而且突出了“内病外治”的特色。经过砺针砥石,针刺、药熨在前,病人苏醒之后才服汤药善后。

如果没有阴阳表里相关的思想,没有脏腑经络学说的支撑,对于尸厥的外治措施就是乱治。有了这些理论支撑,外治就是最方便、最直接的治疗措施。并且通过在体表进行治疗,就可以改变体内的病情,这在今天也是中医不同与西医的特色和优势。

如今三伏贴火爆中医院,针灸按摩、药浴刮痧盛行于大街小巷,都是学习与运用扁鹊“内外相关”医学思想的结果。只不过有人意识到了,有人没意识到;有的人明确,有的人不明确而已。

外科从体表开刀,到里边去做手术,其指导思想是“内病内治”,而不是中医的“内病外治”。

治疗手术的开展,不仅是技术水平、卫生条件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指导思想、治病原则决定的。中医有了内外相关、内病外治的理论支撑,华佗的手术刀才生了锈,麻沸散也丢失了。外科手术疗法,在中医界受到抑制,并有逐渐失传的趋势,是用进废退的结果。

扁鹊医学思想的成败得失,绝对不是他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整个中医学术体系。

5 扁鹊“脉法”就是“扁鹊医学”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说,“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在汉武帝、司马迁的时代,扁鹊是普天下公认的脉学集大成之人。仓公从他的师父公乘阳庆那里继承了“黄帝扁鹊之脉书”,这些脉书尽管与黄帝有些关系,但主要是由扁鹊系统化之后的《脉书》,其特点是“守数精明”,由于这些着作失传,内容已经难以见到全貌。

所幸“太医令王叔和”善于继承前人成就,他不仅整理了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而且也和张仲景一样崇拜扁鹊,因此在《脉经》的第五卷,分三节专门收载扁鹊脉学内容,为后人研究扁鹊学术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当然,《难经》用很大的篇幅,以问答的形式谈论脉学,与扁鹊师徒传承学术很相似,但是,其中没有“扁鹊曰”,因而难以断定《难经》一定就是扁鹊的着作。

今天看来,脉学的价值不在于它是四诊之一,也不是独取寸口胜过遍身诊法,或者有多少脉象,主什么疾病,而是它凝聚了中医学最鲜明的学术特征。

脉诊的基础,是中医独特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其对于人体健康和疾病的根本认识。脉诊所依靠的阴阳气血、脏腑经络学说,都是从具象抽提之后,融合了时空元素的学术概念,是整体时空观,也是整体生成论,而不同于按照结构求功能的“空间结构构成论”。

中医的整体时空观和整体生成论,是把医学知识与哲学思想融合为一的学术体系,不是纯粹的生物结构医学。所以中医善于思辨,从具象出发,把身体之内可以看到、可以把握的物质,经过“时空化、虚拟化”处理,就把医学知识与哲学知识融合起来,形成了独特的中医学术理论。因此,五脏就有了时空的含义,也能与万物的颜色、滋味、声音、温度联系起来。五色、五味、五声、五音、寒热温凉,是万物的属性,都有时空化的特性。也就是说,中医对于人体的认识,对于病症的概括,对于治疗的描述,都离不开时空元素。天地万物都存在于时空之中,万物的时空属性都和五藏相通,人是整个宇宙的缩影,天地精华浓缩于一身之内,因此,“天人相应”,人与天地万物是一个整体。

扁鹊脉学,通过诊脉“尽见五脏症结”,贯穿的就是这样的“整体观”。这些思想与当今的分形理论、混沌理论、复杂性科学相似,虽然属于不同时代,但是思想方法一致,与还原论、线性方法有很大区别。

扁鹊脉学、扁鹊医学所创立的方法,代表着中医学的特征,也代表着未来医学的发展方向。

曹东义,男,主任医师,硕士研究生导师。着有《中医外感热病学史》等多部着作。

河北省中医药研究院(05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