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度

(泸州医学院中西医结合学院,四川 泸州 646000)

在古老的医籍《黄帝内经》的许多篇目中,“逆顺”反复出现,甚至或直接用作篇名,如《灵枢·逆顺》、《灵枢·逆顺肥瘦》等。据笔者粗略统计,《内经》中“逆顺”并提凡32处之多,其中《灵枢》有18篇27处,《素问》有3篇5处,至于经文中分别提及的“顺”或“逆”者,则不胜枚举。它主要用于补充阐述“天人相合”规律,解释人体生理机能、病理转归、病势吉凶、临床治疗策略等,所以“逆顺”在中医学理论体系里是一对重要的范畴。

笔者进一步探讨发现,“逆顺”首先是一对哲学范畴,它同“阴阳”、“五行”等学说一样,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理论成果。因此,揭示和认识“逆顺”的哲学意义、考证其对中医学的移植渗透过程以及所产生的影响,将有助于全面理解中医学术体系形成问题。

1 “逆顺”的哲学渊薮

1.1 来源

笔者查阅先秦以前的重要哲学古籍,如《易经》、《道德经》、《庄子》等并无“逆顺”共用之例;虽或有单个“逆”或“顺”的概念,所表达的也只限其基本字义。“逆顺”作为一个哲学范畴,似乎最早见于“黄老学派”的哲学思想。“黄老学派”以道家思想为中心,融入名法之要,又兼采阴阳、儒、墨诸家,后人称之为“新道家”[1]。关于“逆顺”的观点,是该学派哲学上的重要贡献之一。

由于《内经》成书也恰在“黄老学派”流行时期,故黄老哲学乃至“逆顺”的观点不可能不在《内经》中有所反映。但据《汉书·艺文志》记载,东汉时其传世经典《黄帝书》数种已亡佚,以致其学术菁华湮没,使后人一直难窥堂奥。

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帛书《经法》、《十大经》、《称》、《道原》等首尾一贯,自成体系。据考证,正是秦汉流行的《黄帝书》的重要部分,故史学界命名为《黄老帛书》[1]。这些资料补足了战国末至秦汉哲学史上这一重要学派的可靠史料,也为研究“逆顺”范畴提供了依据。

1.2 哲学底蕴

《黄老帛书》基于道家宇宙观,把“道”看作天地万物的总规律。“道”的根本性质是“虚同为一,恒一而止”(《道原》)。这就是说,众多事物中有根本之道,即“一”,万物皆受一个总规律支配。“道”的运动具有客观必然性,《十大经·本伐》说:“道之行也,繇(由)不得已。”

《经法·四度》载:“极而反,盛而衰,天地之道也,人之李(理)也”,即天道人事共同的最根本规律是“极而反,盛而衰”。但是,人类社会规律较自然规律表现得更为特殊、复杂。“或以死,或以生,或以败,或以成,祸福同道,莫知其所从生”;“绝而复属,亡而复存,孰知其神?死而复生,以祸为福,孰知其极”?如此纷杂的“人事”就生出一个“逆顺”的道理,“顺则生,理则成,逆则死”,否则就会“乱生国亡”(《经法·论约》)。所以认为“人之理”又多出“审知顺逆”问题,这是“天道”和“人道”的重要区别。

“逆顺”的提出,即着眼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规律的差异,“审知顺逆”就是认识和研究人类社会的客观规律,从方法论讲也即是“执道”、“循理”、“审时”、“守度”的过程。

所谓“执道”,即明于宇宙普遍规律而无私欲。如《经法·道法》说:“故唯执道者,能上明于天之反,而中达君臣之半(畔),富密察于万物之所终始,而弗为主,故能至素至精,浩弥无刑(形),然后可以为天下正。”“执道”要从根本上着眼,故《经法·四度》说:“执道循理,必从本始。”“执道”关键一环,在审定形名,“刑(形)名已定,逆顺有立(位),死生有分,存亡兴坏有处,然后参之于天地之恒道,乃定祸福死生存亡兴坏之所在。是故万举不失理,论天下而无遗策”(《经法·论约》)。

所谓“循理”,《经法·论约》说:“物各合于道者,胃(谓)之理;理之所在,胃(谓)之顺,物有不合于道者,胃 (谓)之失理;失理之所在,胃(谓)之逆。顺逆各自命也,则存亡兴坏可知。”理是道的具体化,“顺逆同道而异理,审知顺逆,是胃(谓)道纪”。也就是要求根据“道”来具体研究和处理这些复杂的顺逆关系。

所谓“审时”,即善于掌握和利用时机。帛书一再强调“圣人不巧,时反是守”(《十大经·观》)。但其时机客观地存在于事物的变化之中,“其未来电,无之,其已来,如之”。“明明至微,时反以为几”。“几”指事物在发展中转折的契机。“天道”独立地不断地运行,人们在“天道环周”面前“静作失时”,反而会处于被动地位。

所谓“守度”,即注重事物变化的数量关系及其一定的限度。“度”也是一定的数量标准。“八度者,用之稽也”,即规、矩、绳直、水平、尺寸、权衡、斗石等,都为确立统一的“度”。推而广之,自然事物和社会生活的各方面都有其特定的“度”,如果“变恒过度”、“过极失当”,就会促使事物走向反面,造成严重后果。

2 “逆顺”在中医学中的地位及其应用

正如上述,由于《黄帝书》佚失,黄老哲学在东汉就不再传世。所幸《黄老帛书》的出土,使我们有机会得窥全豹,了解黄老哲学中“逆顺”精髓,从而重新审视其移植渗透于中医理论的过程,评价其所起的作用和影响。

2.1 基本地位及过程

“逆顺”这对特殊范畴,是黄老学派对“人道”特殊本质的概括和反映,也是战国、汉初时期哲学思想的精华之一。这种具有时代特征的理论思维成果,理所当然地被移植渗透进同时期的《黄帝内经》中,并在《内经》反复强调其重要性:“明知逆顺,正行无问……不知是者,不足以言诊,足以乱经。”《灵枢·师传》更明确说:“夫治民与自治,治彼与治此,治小与治大,治国与治家,未有逆而能治之也,夫惟顺而已矣。顺者,非独阴阳脉论气之逆顺也,百姓我民,皆欲顺其志也。”

医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人。把“逆顺”移植于医学理论之中,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因为与自然规律相比,人体诸现象不仅受天地阴阳之道支配,而且还有逆顺问题。正如《灵枢·逆顺》云:“气之逆顺者,所以应天地阴阳四时五行也;脉之盛衰者,所以候血气之虚实有余不足;刺之大约者,必明知病之可刺,与其未可刺,与其已不可刺也。”说明不论人体生理、病理以及治疗等方面,都有“逆顺”的存在。接下来,“执道”、“循理”、“审时”及“守度”,也具体化为诸多医学专业的课题,转化为人体与自然关系、人体内部脏腑组织器官之间关系、人体正邪关系以及治疗分寸的把握。因此,《内经》“逆顺”再不只是一般字义,而有更加深刻的哲学内涵和专业指向。当其提及“逆顺”时,大多数情况下是在指出与“天道”或自然规律相合,但又不尽相同的是关于人体生理、病理的复杂规律。

“逆顺”在《内经》中的移植渗透,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据笔者考证,《素问》中除“至真要大论”、“五运行大论”和“六微旨大论”外,其余各篇均未完整提及“逆顺”,而有些篇中却有“从逆”提法,其含义非常接近。但在《灵枢》情况则为之大变,不仅有2篇作用篇名,而且有13篇(主要集中于后半部)多处论述。这提示我们:①《素问》多数篇目成书较早,当时“逆顺”观点或尚未成熟;②“从逆”的提法可能是“逆顺”的早期雏形;③“至真要大论”、“五运行大论”和“六微旨大论”等篇大论,专家认为是后人补撰,故“逆顺”被完整地提出;④《灵枢》至少后半篇目可能是汉初或稍前的作品,较全面地汲取了黄老哲学的精义。再从文字和哲学意义上比较,《内经》与《黄老帛书》有惊人的一致,后文将讨论。

2.2 在中医学的应用

2.2.1 生理学机能 “逆顺”在人体生理学上应用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在天人相合的基础上阐述自然规律变化对人体的影响。如《素问·六微旨大论》载:“至而不至,未至而至如何……应则顺,否则逆,逆则变生,变则病。”这是自然界运气对人体的影响。又如《灵枢·五乱》载:“经脉十二者……五行有序,四时有分,相顺则治,相逆则乱。”十二经脉上应“天道”,而有“时”的逆顺关系,故“经脉十二者,以应十二月。十二月者,分为四时。四时者,春秋冬夏,其气各异,营卫相随,阴阳已知,清浊不相干,如是则顺之而治”。如若不循此理,则“相逆为乱”,“清气在阴,浊气在阳,营气顺脉,卫气逆行,清浊相干,乱于胸中”。

二是对人体各系统组织具体的作用和功能加以解释。如《灵枢·五癃津液别》论五谷之津液生理,“此津液五别之逆顺也。”《灵枢·逆顺肥瘦》云:“脉行之逆顺……手之三阴,从脏走手;手之三阳,从手走头;足之三阳,从头走足;足之三阴,从足走腹”,总述经脉走行规律。《灵枢·营气》论述营气生理,说:“此营气之行,逆顺之常也。”这个“逆顺之常”不仅指营气循行流注,还概括了营气生成及其生理功能等。

《内经》援用“逆顺”阐释人体生理时,总能从天人之际把握“道”、“理”、“时”等关系,更尊重“度”的制约。如《灵枢·逆顺肥瘦》说:“不能释尺寸而意短长,废绳墨而起平木也,工人不能置规而为圆,去矩而为方。知用此者,固自然之物,易用之教,逆顺之常也。”明于斯,则如“临深决水,不用功力,而水可竭也,循掘决冲,而经可通也。此言气之滑涩,血直清浊,行之逆顺也”。可见《内经》深得黄老哲学“逆顺”之精妙!

2.2.2 形气体质 人的形质禀受于先天,又与后天有密切联系,在发病学上尤其有重要意义。《灵枢·逆顺肥瘦》归纳提出“逆顺五体”,即壮年人(含肥人、瘦人)、血气和调之常人、强壮之人和婴儿。《灵枢·根结》释道:“逆顺五体者,言人骨节之大小,肉之坚脆,皮之厚薄,血之清浊,气之滑涩,脉之长短,血之多少,经络之数。”逆顺五体,归根结底是根据不同人群的差异特点所得出的体质分类。这是“执道”过程中,重视确定“形名”的体现,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故《灵枢·阴阳二十五人》说:“审察其形气有余不足而调之,可以知逆顺矣。”

2.2.3 病理机制与诊断 《灵枢·玉版》明确提出:“诸病皆有逆顺。”《灵枢·口问》说:“夫百病之始生也,皆生于风雨寒暑,阴阳喜怒,饮食居处,大惊卒恐,则血气分离,阴阳破败,经络厥绝,脉道不通,阴阳相逆,卫气稽留,经脉虚空,血气不次,乃失其常。”说明人体在各种病因作用下,阴阳气血经脉等不顺反逆,是疾病发生发展的基本机理。例如“膨胀”病理解释:“胀者……卫气之在身也,常然并脉循分肉,行有逆顺,阴阳相随,乃得天和,五脏更始,四时循序,五谷乃化。然后厥气在下,营卫留止,寒气逆上,真邪相攻,两气相搏,乃合为胀也(《灵枢·胀论》)。”

《素问·五运行大论》记载:“从其气则和,违其气则病,不当其位者病,迭移其位者病,失守其位者危,尺寸反者死,阴阳交者死。先立其年,以知其气,左右应见,然后乃可以言死生之逆顺。”这是从运气的“逆顺”判断病情的吉凶。《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云:“是不应四时之气,脏独主其病者,是必以脏气之所不胜时者甚,以其所胜时者起也……顺天之时,而病可与期。顺者为工,逆者为粗。”病甚病起有时,在中医诊断或者治疗上均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在治疗中“顺天之时,而病可与期”。防治应从所胜所不胜脏考虑,这对于时间医疗学亦有不可忽视的贡献,对一些疑难怪症的治疗开辟了新的思路,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

《内经》特别还提出“逆证”以警世,如《灵枢·玉版》曰:“多害者其不可全乎?其在逆顺焉……以为伤者,其白眼青黑,眼小,是一逆也;内药而呕者,是二逆也;腹痛、渴甚,是三逆也;肩项中不便,是四逆也;音嘶色脱,是五逆也。除此五者为顺矣。”

2.2.4 临床治疗 《灵枢·海论》提出:“得顺者生,得逆者败;知调者利,不知调者害”的基本原则。治疗上“审守其输,而调其虚实,无犯其害,顺者得复,逆者必败”。

《灵枢·邪气脏腑病形》曰:“刺之有道乎……刺此者,必中气穴,无中肉节。中气穴,则针游于巷;中肉节,即皮肤痛。补泻反则病益笃。中筋则筋缓,邪气不出,与其真相搏,乱而不去,反还内着,用针不审,以顺为逆也。”说明治疗(针刺)之道有度可守,有理可循。《灵枢·根结》还记录了“刺不知逆顺,真邪相搏”的严重后果。

《灵枢·九针十二原》说:“往者为逆,来者为顺,明知逆顺,正行无问。逆而夺之,恶得无虚,追而济之,恶得无实,迎之随之,以意和之,针道毕矣。”在临床治疗方面,《内经》对针刺的“逆顺”讨论较多,形成了“道”、“理”、“时”、“度”非常完整的体系,说明针刺疗法此期已成熟起来。

[1]肖萐父,李锦全.中国哲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96-300.294-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