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玮 霍思伊

2022年11月5日,新疆乌鲁木齐,人们接种吸入式新冠疫苗。图/视觉中国

1月28日,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发布了最新的全国新冠病毒感染疫情情况,1月20日至26日,31个省(区、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医疗机构累计在院新冠病毒感染相关死亡病例6364例。加上1月21日中疾控和1月14日国家卫健委通报的数据,从2022年12月8日至今,国内在院新冠病毒感染相关死亡病例已接近80000例。

1月19日的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上,国家卫健委医疗应急司司长郭燕红说,各省已度过了三个高峰,即发热门诊高峰、急诊高峰和重症患者高峰。

未来一个阶段,国内是否会出现新的感染高峰、新的变异株,新冠大流行将何时结束?围绕相关问题,日前,中国科学院院士、中疾控原主任高福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专访。

中国新闻周刊:1月25日,中疾控通报了去年12月以来关于本土病例病毒变异株的监测情况。截至2023年1月23日,全国共报送10000余例本土病例新冠病毒基因组有效序列,全部为奥密克戎变异株,主要流行株为BA.5.2和BF.7,共发现重点关注变异株11例,其中包括1例XBB.1、4例BQ.1.1。在全球范围内,XBB.1.5已成为日益受到关注的毒株,XBB是否在国内会引发新的感染高峰?

高福:在美国,XBB的一个分支XBB.1.5已成为流行占比不断增大的毒株。XBB.1.5有着明显的免疫逃逸,几乎相当于一个全新病毒。如果三四月份,XBB在国内最终流行开来,从疫苗和免疫角度,可能大家会再感染一次。但现有疫苗对于感染XBB后,防重症、死亡,还能提供一定基础保护。

XBB进入国内后,如果现在流行的BA.5、BF.7能对XBB提供一些交叉保护,也可能XBB就起不来,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不同亚种的病毒也在竞争求生存。未来不确定国内的主要流行株将会是XBB还是BQ.1。

另外,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中国和世界其他很多国家的基础免疫水平不同。国外先后经历了德尔塔、奥密克戎BA.1、BA.2、BA.5等多轮自然感染,不少民众还打了针对奥密克戎毒株的第四针新冠疫苗。相比之下,中国此前没有经历过大规模自然感染,这会导致一种毒株在国内的流行表现与在全球其他国家不同。随着时间推移,到五六月份,很可能中国和全球其他国家一样,流行相同的毒株。

高福:人类接种疫苗,其实就是在逼着病毒变异。一方面,接种疫苗后,能避免很多死亡;另一方面,由于疫苗建立了免疫屏障,也会使得病毒逃逸,更容易出现新毒株。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今天的XBB,和2020年初发现的原型毒株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毒株。从免疫角度来看,奥密克戎的BA.1亚型和今天的XBB,也相差很多。

就新冠病毒而言,目前,至少可以划分出三类血清型,早期原型毒株和德尔塔算一类,它们间可提供交叉保护。奥密克戎早期的亚型算一类,XBB算一类。所谓二次感染,实质上,就是不同亚种间的交叉保护很弱。

高福:继续免疫逃逸是一个趋势。比如说,XBB.1.5和XBB相比,其受体结合域(RBD)只有一个关键氨基酸发生变化,就导致全球现在广泛使用的疫苗几乎完全失效。

从理论上讲,就病毒和人类的关系来看,病毒毒力将越来越弱。从早期的原型毒株,到今天的XBB,病毒传播力在增强,但致病性明显在下降。去年10月,美国波士顿大学的科研人员发表了一项研究成果,将奥密克戎毒株的部分基因插入原型毒株中,进行重组。研究发现,用新重组的病毒感染小鼠,致死率为80%,用原型毒株感染小鼠,致死率为100%。这说明在动物实验中,新冠病毒致病性是下降的。也就是说,就新冠病毒内部进化而言,出现毒力更强的毒株可能性很小。

但是,如果从动物中再溢出一个全新的冠状病毒,再传到人类,我们专业人士认为这种情况随时可能出现,那就可能出现毒力更强的毒株。而且,冠状病毒很容易重组,比如说,XBB就由BA.2两个分支重组而成,毒力较弱。但如果不同冠状病毒重组,有可能出现毒力更强、全新的病毒。

中国的免疫情况和其他国家不同,新冠病毒或出现和在其他国家不一样的突变。从科学角度来讲,我们希望和世界的免疫程度同步。我们要密切监测病毒变异,进行测序,做到数据公开。另外,各级疾控系统和医疗机构的数据也要更好协同、整合起来。我希望建立全国的冠状病毒监测中心,再和全世界一盘棋,共同把病毒监测好,继续提高监测的覆盖率。

高福:首先,奥密克戎毒力下降,但还没有下降到可以将其当成疫苗来看。奥密克戎终究还是新冠病毒,狼还是要吃羊的,脆弱、高危人群还要出现重症,甚至死亡。

因此,既不能有“恐冠症”,也不能有“轻冠症”。对当下中国内地来说,重症和死亡率数据,最具参考性的,是去年香港第五波疫情初期的现实情况。

高福:之前的冠状病毒变异,没有新冠这幺快。从免疫逃逸的角度,新冠病毒越来越趋向于流感病毒,但进化速率还没有超过流感。而且,新冠病毒变异过程中,突变的往往都是关键位点。

关于新冠病毒,还有太多无法回答的科学问题,比如说,它和SARS病毒有着相同的受体结合域,但为什幺不会像SARS病毒那样在人群中消失,新冠病毒到底是哪里来的,为什幺免疫逃逸这幺厉害,这都要科学家们继续探索。

中国新闻周刊:应对新冠的重要武器之一就是疫苗,未来对于已经感染过的普通人群,还有没有必要打第四针?

高福:面对新冠病毒,出现突破性感染很常见,但打疫苗,确实也能起作用。因此,无论对于老年人还是年轻人,自然感染后依然有必要接种加强针。

但感染后不应立即接种疫苗,因为自然感染后,体内有抗体,立即接种会将抗体中和掉。接种疫苗是为了激活抗体,间隔最好在3~6个月后,因为3~6个月后,体内抗体滴度会衰减到最低限度。

高福:根据目前的判断,因为抗体每半年衰减到最低点,此时约等于没打疫苗,而这一病毒又主要针对老年人等脆弱人群,因此,老年人最好每半年接种一次疫苗。

我再次呼吁,新冠疫苗应学习流感疫苗的批签发,只要是同一公司、同一技术路线,只是更换了毒株或者基因序列的情况下,就无需再做全流程的临床试验,最多只需做I期临床,然后尽快批准使用。

现在我们还无法判断,未来新冠病毒最终走向何方,但对于老年人来说,很可能像接种流感疫苗一样,流感疫苗需要每年接种一次,新冠疫苗也要每半年打一次。对年轻人来说,当病毒致病性不断减弱,就不需要一直接种。

高福:分层、分类、分级,这应该是整个医改的方向。要利用这次机会改变观念,尽可能将轻症病人放在社区管理,通过这样的分级诊疗,挽救更多生命。

另外,我也要呼吁,中国要为世界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同时,关于抗病毒药物、疫苗,我们也要共享世界成果、世界智慧。

以Paxlovid、默沙东莫诺拉韦为代表的抗病毒药物,能够在使用早期消灭新冠病毒。抗病毒药物的使用要有时空观,对于不同人群、在不同发病时期,应有不同的治疗方案。当感染新冠后期,出现白肺,肺部有大量渗出物、严重炎症,体内不再有病毒时,抗病毒药物就不再管用,这时应针对性使用托珠单抗等药物。

高福:终结新冠大流行,有两个词很关键,一个是包容(tolerance),一个是韧性(resilience)。从新冠疫情刚开始不久,我们就在讨论这两个词。前者指的是人类到底能忍受多少,后者指人类的灵活性有多少,即动态调整防疫措施。当人类可以包容病毒的存在,有一定韧性,能正常生活,与其同存,就可以宣布大流行结束。当新冠只在有的地区流行,就成为一种地方性流行病。

到夏天或者秋天,有可能世卫组织会宣布大流行结束。但这也不意味着新冠造成的死亡人数会低至流感,因为其感染基数太大。至于何时能和流感一样,不好预测。

高福:我提倡“壹健康(One Health)”,人类要保护动物、保护环境。在此基础上,要共享数据、共享资源。病毒没有护照,病毒不申请签证,从公共卫生和人类共同健康角度来说,要全球一盘棋。

在具体应对措施上,早期检测(early detection)和日常监测(routine surveillance)都非常重要,同时要加大相关基础研究的投入。疾控系统应更多依靠专业力量,减少行政干预。要加强疾控系统对相关紧急公共卫生事件的监测,比如对呼吸道相关疾病的监测,要加强全国流感监测网络、全国流感样监测网络、全国急性呼吸感染监测网络、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监测网络的建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