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理

从云南维西县去德钦县,有一条沿江的公路,滑坡段至少有一公里长。乱石从山腰伸入澜沧江,翻滚的江水带走下面的泥石,上面的继续下滑补上。我们带的行李多,只好来回走两趟搬运。晚上住在德钦县燕门乡一家临江的旅舍,听着江水的声音,两腿被刺激得筛糠一样,不是冷,是心有余悸。

第二天早上,我们租了辆车,司机把我们甩在了茨中教堂门口。透过院门,张望了下这座近百年的天主教遗迹,没见着神父,也不愿进去打扰。到附近一家客栈问路,门开着,院子不大,客房的木窗旁贴着旅游资讯,还有张手绘的茨中后山(即碧罗雪山)地图。

碧罗雪山是怒江和澜沧江的分水岭,怒江在西,澜沧江在东。山中气候多变,飞瀑密布,高山湖泊云集,被人们称作“万瀑千湖之山”,原始生态系统保存十分完整。

手绘地图上标出了几条翻越碧罗雪山的徒步线路,其中一条是从茨中出发,经牧场,翻蛇拉垭口(Sila,又名夕拉),过白汉洛,到迪麻洛,最后抵达贡山县丙中洛。蛇拉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沿山路上行,树木遮天蔽日。到第一个牧场时,差不多午饭时间。虽叫牧场,其实就两座石头堆砌、木板搭顶的牛棚,都冒着带奶香的炊烟。我们爬山带的水少,想讨口酥油茶喝,一位老妇人看我们驻足犹疑,示意我们进屋坐坐,歇歇脚,烤烤火。老夫妇带着一个小孙女,正准备吃饭,酸奶泡一种发过的饼,我们硬着头皮吃,也掏出准备的干粮,分给孩子吃。

再一次从绵延的森林里钻出来时,视野无比开阔。跟前面那个小牧场比起来,这里像云雾之上的世外家园。牧场在两山之间,呈一级一级的台地,一条河从中间穿过,两岸散落着牛棚。雨一直下着,牛群躲进了两岸的森林中,时而传来牛铃的叮当声。我们查看了两座废弃的牛棚,想寻一个凑合过一夜,但都破败得不能遮风避雨。

走过独木桥,到了河对岸,一条金毛犬欢腾地朝我们跑来,低吠两声,像提醒它的主人有客人来。一位大叔爽朗的笑声随之而至:“冻坏了吧?赶紧进屋烤烤火!”

牛棚简易拥挤,十几平方米,四分之一的面积做了火塘,火塘两侧垫高一些,便是床铺。棚门两侧摆着日常用品,主要是加工牦牛奶的工具。墙体由粗大的树干横垒而成,缝隙间卡上木板,就成了简单的储物台。火塘正上方挂着长方形竹席,席上铺着一层熏得发黄的奶渣。

我们与大叔坐在火塘边聊天,夸他的普通话讲得好。他是纳西族人,与大多数纳西族老百姓一样姓“和”(纳西族有“官姓木,民姓和”之传统),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在城里都有着不错的营生,自己没了压力,一身轻松,长住在城里不自在,山里空气好,养一些牛,奶制品可以自己吃,还可以分送给孩子们。不过秋冬季还是要下山住,太冷,人和牛群都耗不住。

金毛着急地在我们坐的铺位边蹭,原来是占了它的地盘。我们只得挪出地方让它躺下。它的毛湿嗒嗒的,因为总逮着机会窜出去玩。

金毛再一次窜出去,带回了两个采完野菜下来的村民。他们采的是一种叫碎米荠的野菜,满满一背篓,绿生生的。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在山的另一边,中国人民大学一位进行少数民族社会调查的学生,已从丙中洛出发,估计明天会过来。在碧罗雪山深处遇到其他研究人员,也算一种奇遇吧,这让我们有些期待。村民掏了一把野菜留下,就冒着雨下山去,金毛出去送了一段。

和大叔像是等着这菜下锅似的,米饭早就熟了,温在火塘旁。菜一到,他就开始切琵琶肉(腌制的猪肉),一片片足有小手指厚,不煎,直接下水煮。煮得差不多的时候,野菜下锅。锅里冒出的水蒸气里,都带着浓重的油星味儿。吃起来,肉的肥美裹在野菜的苦味里,别有一番滋味,正好可以补充消耗的体能。

牛群踩着点回来,站在棚门口等着。和大叔斜挎上装饲料的袋子,拎着铁桶出去,手里还握了一根短绳子。从最近的牛开始,先掏一把混有盐巴的粗粮放进牛嘴里,让它慢慢咀嚼,然后用短绳将它的后腿捆住,免得它尥蹶子,摆上铁桶,开始挤奶。

挤完一轮,天已擦黑。要开始另一项工作,打酥油。

将挤好的奶(每天早晚各挤一次)装入齐腰高的木桶,加入适量温水,用木棒挤压。木棒是特制的,带有环形木板,上有一圈小孔,像拉风箱一样,只是这是立着拉。经过几百次挤压,酥油就浮在了最上层。剩下的奶渣和奶水装入大锅中过火,将奶渣定型,最后滤去奶水。奶渣吃起来绵软可口,甜滋滋的,晾干后就是美味的干粮。奶水也不浪费,拌入粗粮和盐,给牛喝。

睡觉前,给火塘加了粗大的桦木树干,不知燃到了几点,反正入睡时是温暖的。

次日醒来,和大叔已添了柴,煮上了酥油茶,在棚外挤牛奶。我们把带的粑粑撕成块,烤在炭灰上。粑粑微焦,飘着麦香,就着酥油茶,绝美。

这一天任务很重,要爬到蛇拉垭口附近,并完成植物采集任务。雨仍没停,林子上方飘着水汽,一片片残雪在绿色的世界里尤为明亮,残雪下方伸出条条银练,汇聚成小河。

上行不远,见到一座信众修建的房屋,铁皮屋顶,石砌墙,门洞上方挂着木匾,写着一些不认识的藏文,以及中文字“善房”,并画有一颗心和一个十字架。迎面走出来几位外国友人,是昨天从白汉洛翻山过来的,可惜他们并没有见过我们期待中的那位人民大学的朋友。

在这样路途险峻、风光旖旎的地方,遇到徒步探险的老外,并不可怪。他们的前辈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走过这条路线。法国传教士任安守,早在19世纪就开始在碧罗雪山两侧传教,先后创建东侧的茨中教堂、西侧的白汉洛教堂和重丁教堂。美籍奥地利植物学家、摄影家洛克20世纪初期曾走此线探险考察。在洛克之前,奥地利植物学家Handel-Mazzetti.H曾在这片区域进行过大量植物采集工作,我们这次的考察,就主要是跟随他的脚步。传教士的传教路线,和植物学家们的考察采集路线高度吻合,一方面是因为当年获取信息的途径有限,另一方面,传教士本身也兼着博物考察的工作。

高海拔的植物种类,如期望的那样丰富,一上午的时间,我们都沉浸在采集和拍摄的喜悦中。最开心的,是采集到了Handel-Mazzetti.H发现并命名的双柱柳、怒江矮柳、藏截苞矮柳等植物,还见到了不少美丽的草本植物,如琴叶绿绒蒿、黄花绿绒蒿、腋花扭柄花、云南洼瓣花等。遗憾的是,不能翻过蛇拉去看一看碧罗雪山西侧的景象。

忙完一看,时间已过晌午。匆忙赶回和大叔的棚屋,火塘旁给我们留着饭,每个人都扒拉了一大碗。

临走前,将抽空采摘的一大把碎米荠留给大叔,并将身边带的不多的钱塞给他,算作食宿费。但终是不够,又留下他在德钦县城开餐馆的儿子的联系方式,打算去时照顾下其生意。随后,开始下撤。回到山脚时,天已黑尽。

次日,早早便到了德钦县城。城临澜沧江,坐拥白茫雪山和梅里雪山,繁荣是必定的。这里车辆穿梭,游人如织,喧嚣嘈杂,也难怪和大叔会进山守护牧场。

匆匆告别了拥挤的城市,我们再次踏上了前往下一座雪山的考察之路。

小贴士1. 最好聘请当地人做向导,以防迷路。

2. 不要轻易采食野菜,除非有当地人帮助辨识。

3. 不可随意砍柴生火,以免误伤保护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