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东勋
进入2018年以来，朝鲜重申“按照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总书记的遗训，致力于实现半岛无核化，是我们始终不变的立场”。按照朝鲜政治逻辑，只要是先辈领袖的遗训，就必须要坚决贯彻执行。然而，朝鲜自2006年起已经进行了六次核试验，并宣布“完善国家核力量的历史大业、火箭强国事业终于完成”，而且，2017年半岛局势高度紧张时，朝鲜媒体屡次说出“当前局势表明，伟人们的（拥核）决断是千真万确的”。这些看起来自相矛盾的言论，是表明朝鲜并不打算履行领袖遗训，还是遗训本身有着特殊政治逻辑？
“无核化遗训”的弃核逻辑
要回答这些问题，首先要理解所谓领袖遗训主要内涵。
关于领袖遗训，可追溯到1994年签署的朝美日内瓦框架协议。这项协议是在金日成生前与卡特会谈的基础上签署的，主要内容包括朝鲜承诺采取措施实现半岛无核化，美国做出不对朝鲜使用核武器承诺并对朝鲜采取一系列补偿措施。然而，朝鲜进入“苦难行军”时期之后，美方对朝思路变得复杂，以朝鲜继续发展核武器为由，没有完全履行相关承诺。朝鲜也对于美国没有完全履行这一协议的种种做法表示强烈不满。
进入21世纪，金正日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出“实现半岛无核化是金日成主席的遗训”，并主张朝方致力于实现半岛无核化的目标没有改变。但值得留意的是朝方每次提出“无核化遗训”时总是带着前提条件的。2009年金正日访华时表示“通过朝美双边会谈，朝美之间的敌对关系必须转变为和平关系”。2011年10月金正日接受俄罗斯媒体采访，谈及金日成主席无核化遗训时也表示：朝核问题根源在于美国对朝鲜主权和安全的威胁，朝鲜为保护国家主权，需确保核威慑力，若美国放弃敌对政策，以友好的态度对待朝鲜，朝鲜有意改善同美国的关系。
金正恩上任后，无核化就成为朝鲜前两代领导人的“遗训”。2013年6月16日朝鲜国防委员会发言人发布“重要谈话”，重申半岛无核化是两位前最高领导人“遗训”。不过，朝鲜同时提出，朝鲜拥核是旨在实现半岛无核化的自卫性、战略性选择;除非半岛全域实现无核化、外部威胁完全消除，朝鲜拥核意志将丝毫不会动摇;如果美方真希望实现“无核世界”和缓和局势，就不应错过机会，积极回应朝方的决定和善意。但在2018年新年贺词中金正恩却又指出，2017年取得的特出成果是“成就了完善国家核力量的历史大业”，并声称“我们终于实现了为了打造能够捍卫国家主权的最强国防力量而献出一生的两位伟大领导人的夙愿”。
由此可见，朝鲜领袖“无核化遗训”是有自身逻辑的：第一，朝鲜拥核是由美国的军事威胁而导致的;第二，朝鲜拥核是旨在实现包括韩国在内的朝鲜半岛无核化的战略性选择;第三，如果美国放弃对朝敌对政策，朝鲜安全环境得以保障，朝鲜愿意跟美国进行广泛和真诚协商;第四，如果上述条件无法得以满足，则朝鲜拥核决心丝毫不会动摇。概言之，朝鲜先辈领导人所谓无核化遗训不单单局限于“无核化”，实际上同朝鲜拥核及外交斡旋逻辑有密切关联。
2017年4月15日，平壤举行被称为“史上规模最大”的“太阳节”阅兵式。金正恩指出2017年朝鲜“成就了完善国家核力量的历史大业”。
“领袖遗训”下的朝鲜外交
今年3月金正恩访华期间再次表示无核化是“领袖遗训”，并提出如果南朝鲜和美国以善意回应朝鲜的努力，营造和平稳定的氛围，为实现和平采取阶段性、同步的措施，半岛无核化问题是能够得到解决的。朝鲜此番主张得到中俄支持，为即将到来的朝美会谈加大了筹码。
其实，这些年来国际社会确实低估了朝鲜的拥核意志和外交能力。朝鲜外交并不像西方媒体过去所描述的那样脆弱、粗暴、鲁莽。从2012年末到2013年伊始，与半岛局势有关的国家均处在领导层换届阶段，国际社会对半岛局势期待值上升，朝鲜却接连进行火箭发射和核弹试验，把半岛推向新的危机边缘。2013年朝鲜提出“并进战略”之后，在“不到五年的短暂期间内完美地实现国家核力量武装”。随着朝鲜对美国战略红线的逼近，美国对半岛问题的定位从“重要而不紧迫”上升为“重要且紧迫”。而在朝美“敌意螺旋”不断上升、半岛危机濒临战争边缘之时，朝鲜则通过金正恩的新年贺词释放友好信号，并通过平昌冬奥会大大改善朝韩关系，迎来了朝韩、朝美首脑会谈新契机。朝鲜海外版媒体《朝鲜新报》3月29日表示，“（我们）该做的做了，该拥有的也拥有了，朝鲜充满自信。这也是美国同意坐在谈判桌的主要原因。朝鲜达到了朝美之间的核均衡，结束了美国对朝单方面的威慑局面。2017年攻击战的主要目标就是要对朝美核对决进行总结算，并通过对话而不是通过战争实现这一目标。这一切都是伟大领导人的战略构想”。可见，朝鲜外交是理性的：把半岛危机推向高潮，而阶段性目的达到后，再通过眼花缭乱的外交反转，再次让局面触底大反弹，使半岛议题顺势转向和平问题。总体而言，看似有点仓促，但朝鲜在非常主动地推进自身的“弃核路线”。
外交反转促使半岛局势出现大反弹。朝韩、朝美首脑对话进入倒计时之后，朝鲜陆续向外界释放信号。4月20日朝鲜召开劳动党七届三中全会，通过两项决议书，内容分别是“宣布经济建设与核力量建设并举路线的伟大胜利”和“适应革命发展到新的更高阶段的要求，集中一切力量进行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朝鲜宣布核武器兵器化、停止核导试验、废弃核试验场，并主张“停止核试验是为实现全世界核裁军的重要过程”，“只要不受到核威胁或核挑衅，朝鲜将绝不使用核武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转移核武器和核技术”。从关于核导问题的字面意义来看，朝鲜实际上宣布了“拥核”，并提出了“核不扩散、不首先使用核武”的对外承诺以及加入“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政治意愿。尽管如此，这也向国际社会传递了积极信号。从以往经验来看，核问题解决要经过冻结-申报-核查-废除等四个阶段性过程，而这次朝鲜却在没有要求相应补偿的情况下主动宣布停止核导试验以及废弃核试验场立场，某种意义上为整体弃核进程缩短了时间。与此同时，朝鲜在打击美国本土能力尚未得到充分验证的情况下冻结导弹试验，缓解了美国的解决朝核问题的“紧迫性”，拓宽了双方外交斡旋空间。
但是，由于美朝双方积怨至深、严重缺乏互信，美国不想重蹈“六方会谈”覆辙。因为朝鲜一直是在缓和-紧张-缓和的历史链条中“完成”核导目标的，其无核化意志无法得以验证。美国在朝核问题上的基本目标是“完全、可验证、不可逆的无核化”，而且希望通过“一锤子买卖”或者尽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核问题。这同主张“阶段性、同步”解决方案，且已经得到中俄两国的战略性支持的朝鲜形成严重对立。
总体来看，尽管朝鲜为改善当前国际环境主动做出了多项措施，使半岛局势发生大转变，但整体上朝鲜没有超越“领袖遗训”框架下的弃核思路，仍然呈现出对当前局势的极度怀疑。已经宣布“拥核”，自居为站在“世界格局中心”的“战略国家”的朝鲜能否充分展现“无核化意志”，是即将到来的朝美会谈能否得以成功的关键所在。
在无核化道路上的理性选择
那幺，朝鲜到底有没有弃核意志？如前所述，朝鲜的行为是理性的，况且根据自身逻辑主动改变孤立局面，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的国家战略打造良好的国际环境。因此，我们可以从成本和收益权衡，即理性选择模式推断朝鲜可能选择的无核化路径。
在朝鲜看来，在拥核状态下改变国际环境是最理想的。正如金正恩在去年底召开的第八次军需工业大会上指出，“核力量大业是党和人民付出昂贵的代价，通过殊死的斗争争取的”。众所周知，这些年来朝鲜在国际制裁的大背景下，为了“拥核自保”，全国上下勒紧腰带付出了巨大代价。冷战解体加剧了朝鲜的不安全感，海湾战争与伊拉克、利比亚政权在外来军事打击下的倒台加重了朝鲜的危机感。尤其是在朝韩常规力量对比日益悬殊的状况下，朝鲜把核武器当做惟一的求生之道。在这一过程中，朝鲜承受了巨大的经济、社会代价。朝鲜建设“强盛国家”具有三项指标——“思想强国”“军事强国”“经济强国”，目前已完成“思想强国”，进而通过拥核成为“战略国家”，三项指标已经三居其二，国家工作重心面临着向建设“经济强国”的转移。然而，随着朝鲜核导进程的发展，国际社会对朝核问题的关切度和危机感空前强烈。朝鲜若无法消除空前严厉的经济制裁，不仅“经济强国”建设会受到强烈冲击，还可能要面临更大的国际压力，因此必须在核问题上做出让步，以此改善国际环境。
朝鲜可能选择的另一条路径就是迎合国际社会期望，签署和平条约，实现“完全、不可逆”的无核化。但这一进程也潜伏着诸多风险。按照朝鲜“领袖遗训”逻辑来看，首先必须要消除美国对朝敌对政策。不过，历史给朝核问题留下了太多的负面案例。在美国的军事胁迫之下，连总统官邸都受过核查的伊拉克、“无条件迅速公开并拆除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计划”的利比亚，均遭到政权被颠覆的命运。金正恩在2013年朝鲜劳动党中央全会上强调“决不能忘记并应吸取巴尔干地区以及中东一些国家放弃核遏制力的沉痛教训”，并决定推进并进战略。也就是说，即使美国给朝鲜提供安全保障，朝鲜能否全然接受和信任美方相应措施也是值得怀疑的。此外，无核化可能要进入较长的解决进程，其间可能到来的美韩政权更迭及随之而来的政策调整、相互背叛等诸多变量都有可能影响既定路线图的顺利推进。概言之，半岛有关国家之间极其缺乏信任，朝鲜对外认知也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对朝鲜体制来讲，弃核将导致的政治风险显然大于拥核成本。
所以，朝鲜有可能选择第三条路径，那就是“有限弃核”。为了集中力量发展经济，必须在核问题上做出让步。不过，朝鲜认为“处在大国博弈政治地缘前沿，朝美对抗不可避免”，对朝鲜来讲朝美矛盾是结构性的，即使“完全、可验证、不可逆”式弃核，长远来看来自美国的军事压力也不会终结。为解决这种两难问题，朝鲜可选择“有限弃核”。一是以承诺冻结核导设施，承诺核不扩散、“消除朝核对美国本土的威慑力”为筹码与美国达成妥协，但这样的结果取决于美国的政治判断;二是接受国际社会的冻结-申报-核查-废除要求，消除部分核武器和相关设施。这里需要留意的是，近几年国际社会一直低估了朝鲜核导技术的发展，说明其对朝鲜核导技术的信息是不充分的。朝鲜可以把一些核导设施、技术隐藏起来，以备局势变化时可能招致的安全威胁。随着半岛氛围的缓和，有关各方政治利益诉求将超越之前所喧嚣的安全利益。这将给朝鲜提供一个非常重要的战略机遇。
（作者为延边大学朝鲜韩国研究中心国际政治所所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