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俗话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说到本质,所有的“隐”都只是“半隐”,真正全隐了,也就无从为世所知晓了。那些以隐为名者,不过是待价而沽,只是暂时因为条件得不到满足而故意抬高身价。

但是,与“隐”接近却又不同的人,在世俗红尘不时要插上一脚,借口以“佯狂避世”——五代杨风子算是一个,明代唐伯虎算一个。但两人处境略有差异,一个是身处乱世为了避祸自保,一个则因为科举弊案而前途尽毁。

把自己变成“怪才”

说起杨凝式这个名字,感觉还是普通了,称之“ 杨风子”则立马可以感受到此人的性情。黄庭坚的赞美诗句中就有:“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马宗霍《书林藻鉴》卷八记载了黄庭坚的评价:“余曩至京师,遍观僧壁间杨少师书,无一不造妙入神。”说明杨风子喜欢题壁书,在当时算得上是“行为艺术”,这多少有点炒作的味道。

杨风子平生所作以《韭花帖》名气最响。从名称和内容上来看非常惬意,身居乱世不得从容也要装得从容一些。杨风子初仕唐,担任秘书郎,历仕梁、唐、晋、汉、周五朝,官至太子太保,世称“ 杨少师”。南宋陈思《书小史》称其有文辞,善笔礼,佯狂自晦,时人以“ 杨风子”呼之。所谓人生如戏,全凭演技,其历五朝不倒,得以善终。杨风子能在乱世中活到8 2岁,显然不是一般人,有很高的处世智慧。这个年龄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神仙了,看来确实是养生有法,处事有招。

杨凝式因为一次偶然的装疯而躲过灾祸,从此便奉“疯”为处世之法。要知道,他生活的时代,正是唐王朝走向灭亡继之以五代战乱的时期。在这种时期,即使是大才子也必须让自己变为“怪才”,才能苟全性命于乱世,以疯子的病相求得免祸上身。在这种极度压抑之下,其书风自然不会完全都是端庄雅致的,可以说,极能表现其个性精神的书法,寄托了杨风子所遭遇的衰乱时代在他身上所留下的烙印。他在落款时有很多名字,诸如癸巳人、杨虚白、希维居士、关西老农等等,稀奇古怪。

五代 杨凝式《〈卢鸿草堂十志图〉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与画脱钩 独立名世

这里要说的是杨风子的另一件代表作《〈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如果说,《韭花帖》足够证明杨风子是二王嫡脉,《〈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则展现了鲁公遗韵,雄强风姿,一如《宣和书谱》称:“凝式善作字,尤工颠草,笔迹独为雄强,与颜真卿行书相上下,自是当时翰墨中豪杰。”清刘熙载《书概》亦云:“景度书机括本出于颜,而加以不衫不履,遂自成家。”时人认为杨的书法与颜真卿很相似,遂将两人合称“颜杨”。综合来看,这是一个人的不同侧面,证明杨风子的取法非常广泛,应变能力极强。

《〈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实际上不是独立的作品,而是一件题跋。题跋在书法作品中非常特殊,既可以是某一个系列中的一部分,也可以单独视为作品。在历史长河中,很多书家没有一件专门或者正式的作品传世,题跋可能成为人生痕迹的唯一见证。现今将该作视为一件独立的作品有三个原因:一是原有的绘画作品已经真迹无存,两者“脱钩”了;二是这件题跋过于精彩,盖过了原画,后来居上,就像很多人认为黄庭坚的题跋不输于苏轼的《寒食帖》;三是杨风子传世作品较少,但凡有片纸只字,都会特别重视。的确,将《〈卢鸿草堂十志图〉跋》从绘画主体移开,从独立的作品角度研究,可以带来不同启示。在解析一件经典作品时,不妨尝试不同的角度,比如选取几个经典字例,某一段或某一行精彩的局部,将字形放大看,都可以带来不同的感觉。如此反复,对于经典作品的理解会更加深入到位。

无风子则无五代书史

在五代书法史中,杨风子有自身的优势,也有自身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显然是特殊时空造成的。从时间链上来说,个人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五代是唐宋之间的过渡期。从时间点上来说,如果五代没有杨风子,那就是一个断代史,甚至是一个空白。恰恰因为有了他,不再是断代和空白。书家要想在书法史立足,必须有经典代表作;一个时代为人所关注,必须有代表人物。举凡历代书法史,都有耳熟能详的代表人物,关键是对于后世产生影响。对比来看,辽、金、西夏的书法之所以只是配角,就是因为无法寻觅代表人物。

五代 杨凝式《韭花帖》 故宫博物院藏

杨风子遗存于世的作品仅有几件,但含金量非常高。除了广为人知的《韭花帖》和本文所分析的《〈卢鸿草堂十志图〉跋》之外,还有《神仙起居法》《夏热帖》等,一札一式、一帖一面,一方面说明杨风子的取法极其广泛,艺术功力深厚,应变能力非常强;另一方面,因为乱世个人作品保存不易,现今所见缺乏连续性,总体上的发展变化脉络不太清晰,但因为风格跨度大,给人很多的启示;再一方面,无一不是杨风子佯狂性格的自然流露。就帖的内容来看,或是写健身养生的,或是写风花雪月的,或是写神仙道士的。总之,没有一个是庄重严肃的主题,何以如此呢?

世态变乱,人间诸事不可说,也不值得挂心,不如到世俗以外的世界里寻求乐趣,作为精神寄托。杨风子学生李西台的手札,虽然不似杨风子这般跨度大,但对于后世书家也有很多启发,尤其是高二适,从中获益良多。李西台曾写诗盛赞杨风子的书法:“枯杉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看来,有其师必有其徒。

惺惺相惜的笔墨

作品的“男主角”卢鸿(生卒年不详),字浩然,一作灏然,唐时幽州范阳人,后迁至洛阳,隐居嵩山。卢鸿学问渊博,精通篆籀隶楷多体,善于描绘山水树石,清雅袭人。卢鸿绘画作品最出名的就是《草堂十志图》,反映了个人悠闲自得的隐居生活,“草堂十志”即“嵩山十景”,包括草堂、倒景台、樾馆、云锦淙、期仙磴、涤烦矶、洞玄室、金壁潭等在内。其画风与王维相近,可惜原作久佚,唯能见到传为李公麟的《草堂十志图》临本,仍能领略和想象原作的风貌。

卢鸿同是一个隐士,与杨风子脾胃相近,自然多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意味。整个题跋给人感觉很轻松。现在普遍将题跋视为畏途,对很多人来说,确实是个难题,原因在于腹内草莽,下笔只能无病呻吟,难有天趣。要想有好的效果,必须是胸有成竹,而又是即兴发挥的状态,方能见自然之变。因为是题跋,所以相对严谨,且位置是固定的,所以也决定了必须在整饬中见自然之变,有法帖功效,妙在奔放和收敛兼得。此跋中连笔变化很多,既有实连也有意连。即便是实连,也一一不同,笔势自然,墨色浓枯对比明显,有几处明显洇化,与纸质颇有关联。在那个时代,墨色仍以浓为主,即便是后世,极其注重墨法,不过是对于过去的一些偶然所用加以更多的规律性运用和发挥而已。同字变化也很巧妙,如“书、庐”二字都有两个,不刻意求变,自然生变。有意思的是,“书”字与黄庭坚笔法近似,尤其是长横画。不过,也可能是看黄庭坚的作品多了,有先入为主的意思,实际上是杨影响了黄。除了“书”字而外,还有几个字与黄庭坚同字逼肖,如“可、重”诸字等,最后两行,枯笔较多,尤其是“题”字,与米芾的《虹县诗选》中同字对比,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派天机,不拘绳墨。读帖之际,想象力非常重要,可以任意驰骋,借机激发更多的灵感,获得更多的启示。

除了笔法的巧妙变化,墨色的自然过渡,结体处理也有可圈可点之处。第一行“书”字,学王羲之《圣教序》而变法,兼有鲁工雄强之势,第二行“然”字左收右放,形成强烈对比。第四行“制”字的夸张,竟然可以与后世的王铎联系起来,极尽夸张之能事。第五行“开元”二字,无疑胎息《祭侄稿》中的同字,几无差别,虽不见杨氏临作,但个人书法渊源,一目了然。

这十数字的题跋,在技法上有个人的独到创新之处,同时也可以读到与王羲之、颜真卿、黄庭坚、米芾乃至王铎相关联的信息,言其承前启后,并非虚言和溢美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