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提到香时,您想到了什幺?是花草的芬芳、女性的美好还是君子的品性?

香,《说文解字》解释为“芳也。从黍从甘(即字形上用‘黍、甘会义)”。我们都追逐芳香,品味芳香,趋芳香而避腥臭。与香相关联的事物,也总是美好的。

花草有香

李白曰“草木皆天香”(《安州般若寺水阁纳凉,喜遇薛员外乂》),苏轼曰“草木含幽香”(《西斋》)。自然界的花草树木常自带芬芳,或清新、或馥郁,或淡雅、或浓烈,或扑面而来,或随风而至,虽无形无声,却令人心旷神怡、痴迷沉醉。如唐代诗人张说曰“露花香欲醉,时鸟啭馀音”。(《别?湖》)

四时花开,芳香打动了诗人,也飘入了诗中。细心的诗人们总能辨别出不同花儿各自的芬芳。

春至,南朝诗人庾信嗅到了桃花香:“春洲鹦鹉色,流水桃花香。”(《忝在司水看治渭桥诗》)晚唐李商隐嗅到了杏花香:“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日日》)北宋诗人田锡嗅到了梨花香:“云飞雨散梦初破,闻时满枕梨花香。”(《晓莺》)

夏日,唐末诗人方干嗅到了荷花香:“柳絮风前欹枕卧,荷花香里棹舟回。”(《许员外新阳别业》)就连水中菱荇花的香味,诗人许浑也嗅到了:“楸梧叶暗潇潇雨,菱荇花香淡淡风。”(《朱坡故少保杜公池亭》

秋来,李商隐嗅到了桂花香:“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北宋书法家蔡襄嗅到了菊花香:“送客情怀枫树老,着人襟袖菊花香。”(《秋日》)当然,最让人惊喜的是稻花香。五代诗人韦庄曰:“一径寻村渡碧溪,稻花香泽水千畦。”(《鄠杜旧居二首》其二)稻花飘香,预示着丰收,预示着好年景,怎不让人欢畅?所以,南宋词人辛弃疾夜行时嗅到稻花香,就欣然落笔:“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冬日,西湖畔梅妻鹤子的林逋在月下嗅到了梅香,隐约幽微、如梦如幻:“众芳揺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山园小梅二首》其一)

寻花寻香,可以饕餮,可以朵颐,餐花饮香,沉醉而归。不过,那些悄悄而来的暗香、幽香,一缕一丝,最让人惊喜。白居易在夜色中徘徊,心怡于随风而至的暗香:“夜色向月浅,暗香随风轻。”(《答桐花》)北宋名臣寇准闲步荷塘,也沉醉于随风而至的幽香:“数柄疏荷出小池,幽香深榭好风吹。”(《莲》)

美人伴香

女性与芳香有着天然的联系,汉语中凡是对女性美好的描述,几乎都可与香连称,美丽的脸庞称香腮,轻薄的衣服称香罗,乘坐的马车称香车,书写用的纸张称香笺,居住的闺阁称香闺,甜蜜的一吻称香吻,就连死亡也是香消玉殒,死后的灵魂更是艳魂香魄……

美人伴香,并非夸张。《开元天宝遗事》卷一的“蜂蝶相随”,就记录了盛唐时长安美女楚莲香自带芬芳,每次出行都引得蜂蝶相随,“都中名姬楚莲香者,国色无双。时贵门子弟争相诣之,莲香每出处之间,则蜂蝶相随,盖慕其香也”。又记杨贵妃夏日出汗,其色桃红而多香,“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毎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

芳香似乎是美人的标志。唐代元稹的《莺莺传》中,描写莺莺与张生相会后离开,张生恍然若梦,不敢相信,但莺莺的余香犹在,证实了他们相会的真实。“(张生)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太平广记》卷四八八《莺莺传》)特别是神女仙姝,所到之处必芬芳馥郁,异香四溢。如唐人李朝威《洞庭灵姻传》中写龙女归来,“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太平广记》卷四一九“柳毅”)。当织女来到人间时,未见其人,先闻其香,“(郭翰)当盛暑乘月卧庭中,时有清风,稍闻香气渐浓。翰甚怪之,仰视空中,见有人冉冉而下,直至翰前,乃一少女也”(《太平广记》卷六八“郭翰”)。

美人也常用香作为定情之物。唐人小说《非烟传》中的女主人公步非烟,就把香囊送给情人赵象(《太平广记》卷四九一“非烟传”)。西晋时贾充之女,把外国所贡的奇香送给情人韩寿,致使恋情暴露,在那个时代,这样的自由恋爱是不被允许的,不过两人最终还是喜结良缘:

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璅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蹻捷绝人,踰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着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世说新语·惑溺》第5条)

美人与香相生相伴,那些描写女性的诗词,大都香溢纸外。如晚唐词人温庭筠的《更漏子·玉炉香》:“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画堂中不眠的美人,长夜相思,玉炉的香烟袅袅升腾,弥漫在时空中。穿过漫长的历史,当我们读这段文字,就立即嗅到那淡淡的芬芳般的哀愁。宋代李清照的词中更是香气弥漫,如“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相思正苦的美人,在香炉飘出的氤氲香烟中,如雾蒙花,生动可人。又如“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己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浣溪沙》)。香炉中香烟袅袅,装点了美人的梦,梦是美好的,谁愿醒后空对烛花?

君子留香

文人雅士很早就开始采摘和赏玩幽兰、萧艾等香草,用以修饰和熏染。屈原在《离骚》中多次提到各种香草,如“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等。宋代《梦粱录》记载,烧香与点茶、挂画、插花并列,成为文人雅士“四般闲事”之一。

历史上有许多被称为“香痴”的文人雅士,如三国时的荀彧,他仪容魁伟淑美,又好熏香,时时馨香袭人,留下了“坐处三日香”的典故。

刘季和性爱香,尝上厕还,过香炉上。主簿张坦曰:“人名公作俗人,不虚也。”季和曰:“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为我如何令君,而恶我爱好也。”坦曰:“古有好妇人,患而捧心颦眉,见者皆以为好。其邻丑妇法之,见者走,公便欲使下官遁走耶?”季和大笑,以是知坦。(《汉魏六朝杂传集·襄阳耆旧传》)

此文记载的两位香痴,除荀彧外,另一位是东晋的刘弘。他有如厕后必过香炉的习惯,也因与主簿张坦的对话而流传后世,想必刘弘是以荀彧为榜样的。

正如《梦粱录》所说,人可以喜香、爱香,但“不宜累家”,不能过于沉迷。东晋谢玄年少喜香,好佩紫罗香囊,其叔父谢安觉得这样不好,但又不想伤害谢玄,于是用打赌的办法赚得谢玄的香囊后烧毁(《世说新语·假谲》)。而西晋的石崇爱香,就失于奢靡了,居然厕所都有十多个“丽服藻饰”的婢女侍列,放置“甲煎粉沈香汁”等香料,使得客人“多羞不能如厕”,甚至闹出笑话。某客如厕时以为误入石崇的内室,“遽反走,即谓崇曰:‘向误入卿室内。崇曰:‘是厕耳。”(《世说新语·汰侈》)

文人雅士爱香,香也被赋予了人文精神,与优雅相联,与君子相联,与美好的品性、情怀相联。周敦颐《爱莲说》中所谓“惟吾德馨”,美好的品性、情操是有馨香的。正如王维《少年行》所云,“孰知不问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凛然壮烈的“侠骨香”,就是美好的品性与情怀散发的芬芳。

我亦喜香,不知你是否同我一样,在一天的奔波之后,燃一缕清香,散尽尘世的烦劳,正如李白所说,“时闻天香来,了与世事绝”(《登梅冈望金陵赠族侄高座寺僧中孚》),更愿在长长雨巷的尽头,与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闲话夜雨巴山的清凉。

熊明,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