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明

山水有清音

面对佳山胜水,我们每一个人都能看到它独特的一面,发现那些让我们惊讶、赞叹、感动并深深留在记忆中的美。甚至平常的山水原野,也各有其美。东晋左思在面对一片亘古的“荒涂”时,写下了“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潄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招隐诗二首》其一)。白云飘荡在北山梁上,红花盛开在南山林中,泉水激荡于山石之间,小鱼沉浮于溪水之中,耳边回荡着仿佛鸣琴的风声和流泉击石的美妙水声。何必歌唱呢,风吹灌木的声音自是一种悲戚的吟诵。

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年)的重阳节,潦倒老病的杜甫在夔州城外登高一望,看到的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眼前是高天、清渚、白沙,无边无际、纷纷扬扬的落叶和浩浩荡荡、滚滚而来的江水,耳边是急促的风声和夹杂其间的猿啼及落叶的萧萧之声。与杜甫远望中苍茫的夔州山水不同,开元十七年(729年)或十八年(730年),李白在湖北安陆的碧山隐居时,春来溪水中散落的片片桃花让他无比沉醉:“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碧山有万千姿态、万千美景,但仅仅这溪水中的片片落红,已经让他觉得这里是人间仙境了。王维在辛夷坞绝无人迹的幽僻之处,发现了自开自落的木芙蓉,“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那是一种幽独的诗意。韩愈行走山中,发现“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山石》),那是一种充满蓬勃生命力的诗意……

山水间的诗意无处不在,只等诗人的一次不经意的瞩望,便成为人间的至美。

此中有真意

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无尽的佳山胜水,可以经行,可以坐观,也可以神游。

山水处处,可以如东晋谢灵运一般裹粮策杖,一处一处慢慢观赏,“裹粮杖轻策,怀迟上幽室”(《登永嘉绿嶂山》)。在山中慢行,看树,看水,一步一景,不辨日月东西,“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忘掉时间,在一座山谷中消磨掉一天的时光,“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然后坐在船上,看夕阳下的山林渐渐隐入暮色中,看水上的荷花、蒲稗凌乱、颠倒,散漫地生长,感受它们那种自然的生命力:“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也可以如王维,兴之所至,不计远近,“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终南别业》),不执着于征服一座山,或横渡一片水,来也无心,去也无意,自在地欣赏每一处入眼的风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果不愿登临,也可以如李白,坐观山水,与一座山默默相对,看山鸟高飞消失在天际,看白云悠悠飘荡在山顶,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座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

甚至还可梦游、神游,如李白梦游吴越剡溪的天姥山,“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梦游天姥吟留别》)。李白梦中的游历是那样清晰、真切,在半山看见海上日出,听见天鸡报晓,“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上山之路千曲百转,他一路登攀,看见石缝中生长的奇异鲜花,听见山林中熊与龙的咆哮吟叹,峰峦叠嶂,层林幽深,青云欲雨,淡水生烟,天与水相接,仿佛仙境,“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一切宛然亲临。

而欣赏山水的方式,多以“望”为主。望山,如白居易《晩望》:“江城寒角动,沙洲夕鸟还。独坐高亭上,西南望远山。”王维《别弟缙后登青龙寺望蓝田山》:“陌上新别离,苍茫四郊晦。登高不见君,故山复云外。远树蔽行人,长天隐秋塞。心悲宦游子,何处飞征盖。”望水,则如孟浩然《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百里雷声震,鸣弦暂辍弹。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宽。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刘儗《念奴娇·送张明之赴京西幕》:“艅艎东下,望西江千里,苍茫烟水。试问襄州何处是?雉堞连云天际。叔子残碑,卧龙陈迹,遗恨斜阳里……”望原野,则如贾岛《登江亭晩望》:“浩渺浸云根,烟岚没远村。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望水知柔性,看山欲倦魂。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

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万千造化,可以如李白在高峻险僻的蜀山蜀道前高声惊叫:“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难》)也可静静品味,任你千般追问,也只是“笑而不答心自闲”(《山中问答》)。亦可如苏轼一样,沉思良久,从中领悟到人生与宇宙间的哲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当然,还可以如谢朓一般安静地欣赏,让身与心都沉浸在山水之中,“戚戚苦无悰,携手共行乐。寻云陟累榭,随山望菌阁。远树暖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游东田》)。

山水中的美与乐,正如陶渊明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一切悠然所见,只在于各人的取向和体会。

谁会登临意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年),诗人陈子昂登上幽州台(即黄金台,是燕昭王为招纳天下贤士而建),看着眼前的苍茫大地,吟唱出千古名篇《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为何又“怆然而涕下”?此中真意,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懂?

每一次登山临水,我们都有此时此地的独特感受与感悟,不同于彼时彼地,更不与他人相同。如宋代诗人洪朋诗云:“谁会登临意,东风莫见猜。”(《漫兴》)词人辛弃疾在秋风中登上建康赏心亭,“遥岑远目”,看“落日楼头”,听“断鸿声里”,也禁不住深深感叹:“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作为个体的我们,总是孤独的。而这山水,它的鲜花盛开、林木葱茏,它的峰峦沟壑、流泉飞瀑,它的朝云暮雨、辽远深邃,仿佛总能在一望之中与我们心灵相通,在刹那间成为我们的至交、兄弟、知己,甚至是我们自己。正如辛弃疾所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所谓寄情山水,正是由此而生。因而每一首山水诗词中,无不投射着作者的影子。

在与山水的沟通交融中,古往今来、世事人生,在胸中激荡,往往颇动情衷。如白居易《登商山最高顶》所言:“高高此山顶,四望唯烟云。下有一条路,通达楚与秦。或名诱其心,或利牵其身。乘者及负者,来去何云云。我亦斯人徒,未能出嚣尘。七年三往复,何得笑他人。”身处红尘之中,何人能够免俗?特别是面对恒古不变的自然山水,我们是如此渺小,人生如此短暂,想时光流逝,功业未就,理想飘渺,前路茫茫,这如何不让人感叹忧伤,潸然泪下。正如辛弃疾词云:“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西晋羊祜就曾对山泣涕,《晋书·羊祜传》云:“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尝慨然叹息,顾谓从事中郎邹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湛曰:‘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闻令望,必与此山俱传。至若湛辈,乃当如公言耳。’”羊祜镇襄阳,在晋与吴的对峙中施以怀柔之策,奠定了后来晋平吴的基础,深得百姓爱戴。羊祜死后,“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憇之所建立碑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羊祜登岘山的感叹,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心声!

宋代青原惟信禅师曾以看山看水比喻修行,其云:“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实际上,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山水之景都是如此。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生阶段、不同的人生境遇,面对同一处山水,入眼的风景却有万千差异。因为,山水中映照的,总是我们自己,所谓“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或者还有挥之不去的他人的影子,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离思五首》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