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一剧撷取前代作品中的素材,又加以超越,在写情艺术上达到了新的高度,剧中对李杨二人千古至情描写的超绝之处在于写出了『情挚』『情悔』『情幻』的特点。

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剧作家洪昇的传奇作品《长生殿》定稿,次年上演,引起极大轰动,“一时朱门绮席、酒社歌楼,非此曲不奏,缠头为之增价”(徐麟《长生殿序》)。10年后,孔尚任《桃花扇》问世,“时有纸贵之誉”,“南洪北孔”和他们的两部光耀后世之作成为清初剧坛的双璧,熠熠生辉。

唐明皇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故事在我国民间流传久远,自宋金至当代,诗歌小说、戏曲舞台上演绎颇多,其中对洪昇的传奇创作影响最大的当属唐代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歌传》和元代杂剧作家白朴的《梧桐雨》。

洪昇对李杨故事颇为钟情,他围绕这一题材的创作活动持续了10多年之久,“盖经十余年,三易稿而始成,予可谓乐此不疲矣”。这三稿分别是《沉香亭》《舞霓裳》与《长生殿》。其中第二稿《舞霓裳》问世后,声名颇着,“优伶皆久习之”,但洪昇仍不满意,“后又念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专为钗合情缘,以《长生殿》题名”。可以合理猜测,因已亡佚的《舞霓裳》一剧笔墨分散,未能突出“至情”主题,这才有了专写“钗合情缘”的《长生殿》新稿,“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对“情挚”的追求

《长生殿》对李杨情缘的书写,首先突出的是情之“挚”,即爱情的挚诚、专一。作为“一部闹热《牡丹亭》”,《长生殿》与明代汤显祖名作《牡丹亭》有相似主题—张扬“至情观”,但二者所言之“情”又有明显差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因情成梦,因梦成疾,其对镜自怜、梦醒自寻、临终自写都证明她的“情”并无须一个明确而具体的对象,而是“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的发乎人之天性的情欲。《长生殿》所张扬的“情”同样真挚热烈,却是“精诚不散,终成连理”,强调绵绵无绝、“真心到底”的婚姻伦理之情。它联结夫妇双方,密切其婚姻关系,规范其婚姻行为,更重视心灵互通、精神互敬。

我国古代婚姻制度允许男子一妻多妾,帝王更享有坐拥后宫三千的婚姻特权,正如高力士于《絮阁》一出中所说:“满朝臣宰,谁没有个大妻小妾,何况九重,容不得这宵!”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妇人之美,无如不妒”(司马光《家范》卷九),要求丈夫专一则往往被视为“妒悍”恶德。然而从人类情感心理角度来看,爱情有要求男女双方平等、专一的特性,且爱之愈深,排他性愈强,这就造成了现实中无法解决的矛盾。

因此,《长生殿》中的杨玉环要在宫苑之内、帝妃之间寻求一种真挚、纯粹、平等、永恒的理想爱情—“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就必然困难重重。它不但考验这段天然不平等的婚姻关系中唐明皇对爱情的忠贞程度,也考验杨玉环对追求“情挚”的坚定程度。二人定情之初,唐明皇虽对杨玉环有情,但并不专情,不仅密召梅妃,而且染指玉环之姊。为此从《定情》到二次定情的《密誓》,二人感情经历了数次风波。

值得注意的是,杨玉环在其间《献发》《复召》《夜怨》《絮阁》等出中所表达的“只道君心可托,百岁为欢”“两情难割,寸心如剪”的失望、痛苦,乃至执意于“真心向故交”“死生守之”的祈愿,并不仅仅是“无定君心,恩光那处寻”的失宠之忧,更是爱情被亵渎、盟誓遭背叛的“失侣”之痛。正因为“情似金坚”“地久天长”在封建时代的帝王婚姻中极难实现,杨玉环坚定追求“情挚”才显得稀缺而可贵。也正是在杨玉环的坚持之下,唐明皇才认识到她“情深妒亦真”,并改变二三其德的性情,逐渐成长为同样抱有“情挚”追求的人物形象。

剧作前半部分的《闻乐》《制谱》《舞盘》等出中书写李杨从普通帝妃发展为知音互赏的精神伴侣,情感逐渐臻于彼此知重、惺惺相惜;后半部分则通过已生死相隔的二人绵绵不绝的思念、忏悔与执守—“牢守定真情一点无更变”“死和生守定不移”“惟将旧盟痴抱坚”,进一步渲染了“情”之深挚、长久。

“情悔”对人物形象的改塑

为了写出李杨二人“真心到底”的情缘之可悯、可敬,洪昇对故事的主人公从身份到行为均作了美化处理。“史载杨妃多污乱事”(《长生殿·例言》),《新唐书》和《资治通鉴》等官修史书、《开元天宝遗事》等民间记载及文学作品如唐人陈鸿的《长恨歌传》中,杨玉环均曾为唐明皇子媳,二人为乱伦关系,而杨妃与安禄山也“颇有丑声闻于外”(《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对于这些历史材料,洪昇均以“恐妨风教”为由,“概削不书”,取舍之间透露出对人物形象加以改塑的创作意图。改塑的重点是为杨贵妃洗去红颜误国的罪案,将她塑造为无辜承罪、自我牺牲、再造皇图的正面形象,从而完成对“至情”主旨的张扬。

杨玉环自被册封起即与天宝政治发生密切关联,李杨的“逞侈心而穷人欲”,杨氏一族的竞赌豪华,导致“祸败随之”、社稷倾颓的严重后果,这在《禊游》《权哄》《进果》等出中都作了描写。但洪昇并未将罪责归咎于杨玉环的擅宠、骄奢,而是极力为其开脱,如《埋玉》一出借唐明皇之口说:“妃子在深宫自随驾,有何干六军疑讶。”《弹词》一出借李暮之口辩解:“休只埋怨贵妃娘娘。当日只为误任边将,委政权奸,以致庙谟颠倒,四海动摇。”洪昇将杨玉环塑造为深宫之中无意犯过,“千秋第一冤祸奇”的受害者。

不仅如此,杨玉环在马嵬之变中的表现也迥异于此前白朴在杂剧《梧桐雨》中对其的描写。如《梧桐雨》中面对陈元礼逼杀,杨妃的反应是“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长生殿》中的杨玉环则主动请死:“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此后《神诉》一出更借土地之口高度评价杨玉环为国捐躯之举,将其颂为社稷中兴的功臣:“若不是慷慨佳人将难轻赴,怎能够保无虞,扈君王直向西川路,使普天下人心悦服。今日里中兴重睹,兀的不是再造了这皇图。”

然而,杨玉环毕竟不是全然无辜,她与天宝之乱的历史勾连也无法抹杀,为此洪昇新增了此前文艺作品中没有的《情悔》等出,“嘉其败而能悔”,浓墨重彩地描写杨玉环之魂“自痛悔前愆”的内心活动:“只想我在生前所为,那一庄不是罪孽,况且兄弟姊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他夜夜向星前扪心泣诉,对月明叩首悲吁。切自悔愆尤积聚,要祈求罪业消除”“死而有知,情悔何及”。这样深刻的内心反省和自我批判,自然消解了人们对其“祸国罪魁”的责难,只剩下为“至情”不泯所掬的一把同情泪。

“情悔”也表现在杨玉环死后,唐明皇对之不厌其烦的追忆和咏叹中。全剧后半部分的《闻铃》《哭像》《仙忆》《改葬》《雨梦》等关目大量描摹了明皇的这种追悔之情:“只悔念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其又曰:“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呵将他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他不仅承认自己道德和情义上的过失,而且表达了同生共死的决心,可谓情挚悔深,字字泣血,连叱责他“情轻断,誓先隳”“从来薄倖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的织女也被感动,愿意助其与杨玉环天宫重圆—“一悔能教万孽清,感动天庭圆旧盟”。《献饭》一出中,面对百姓冒死进言,从来乾纲独断的唐明皇也幡然悔悟,承认“此乃朕之不明”“空教我噬脐无及”。与杨玉环一样,他对自己的历史罪责也进行了悔过、反省。

“情悔”是《长生殿》写情艺术的精华之处,也是独特之处。在我国古代以“情”为主旨的戏曲作品中,颂扬美好爱情,祈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是主流基调,即便在同样兼写“离合之情”与“兴亡之感”的《桃花扇》《帝女花》等剧中,有恨、有憾,却并无“情悔”。《长生殿》将男女主人公的“情挚”与“情悔”统一于一体,揭示出作为历史、政治人物,其个人意志与情感无法独立于历史进程,且必然因之走向毁灭的内在悲剧性。

对“情幻”的彻悟

正是看到了李杨悲剧的历史必然性,洪昇在《自序》中表露了另一层创作初衷,即“乐极哀来,垂戒来世”,对二人因情成祸的历史教训并不回避,并留下“情缘总归虚幻,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矣”的慨叹。作者所想大张其帜的“至情”,由于在现实中必然与家国兴亡相夹缠且走向毁灭,成为虚妄不经的“空花幻影”,因此《长生殿》在肯定李杨对至情的执着的同时,也时时警醒他们“痴云腻雨无留恋”“情缘宜断”,也就是以佛道的虚无、空幻、寂灭、解脱作为人间“痴情”的最终归宿。

为此,洪昇设计了唐明皇原是孔升真人,杨贵妃原是蓬莱仙子的道教神话框架,并将二人的情缘发展置入种种宗教语境—在“祀神之斋宫”长生殿内密誓,将与道教深有关联的牛女双星与七月七日作为剧情肯綮,在《神诉》《尸解》《怂合》《觅魂》《补恨》《重圆》等出中让杨玉环在死后尸解飞升,“复归仙班,仍居蓬莱仙境”“仙家岁月悠”,还授之以“太阴炼形之术”“玉液金浆”,最后让道士杨通幽“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找到已成“太真仙子”的杨玉环,李杨二人终于在“清虚殿,集群真,列绮筵。桂花中一对神仙,桂花中一对神仙,占风流千秋万年”。

全剧结尾处的《补恨》《重圆》等出,似乎勾画了一幅“比翼连枝,好合依然”“补恨填愁,万古无缺”的大团圆画面。历来不少学者认为这是《长生殿》的缺憾,即“两情相悦,终又复为眷属……把《长生殿》由悲剧转变成了悲喜剧”(张哲俊《论〈梧桐雨〉和〈长生殿〉两种悲剧形式》),“此剧所可惜的,是把一个悲剧的气味,让这样的收场破坏了”(卢冀野《中国戏剧概论》)。然而这个“重圆”,果真是人间至情的前缘再续吗?细读曲词并非如此。

如织女宣玉帝谕旨,命李杨二人“居忉利天宫,永为夫妇”之后,又说“如今已成天上夫妻,不比人世了”。为何“不比人世”,为何“痴云腻雨无留恋”“收拾钗和盒,旧情缘,生生世世消前愿”呢?这分明是提点二人,此“重圆”只是形式上的“重圆”,而本质是“总空花幻影当前”“猛回头痴情笑捐”,是事实上的捐弃前缘,在道家的虚幻仙境中“永远长生”。因此才会有“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可见“蘧然梦觉”,认清“情缘总归虚幻”,断绝对情的痴迷,摆脱尘世枷锁飞升,是“补恨”“重圆”的真正内涵。

“无情者欲其有情,有情者欲其忘情”(吴舒凫《重圆》一出批语),这也是面对沧海桑田、人世变换,有着浓烈的“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的历史虚无感和悲剧生命意识的洪昇能够为他笔下的“至情”找到的最佳归宿。

黄蓓,武汉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